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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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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基后第一年,冬长春晚。
父亲的梓宫停于乾清宫满四十九日,与我的母亲贞顺皇后谢氏合葬于京西泰陵。先帝丧仪告一段落后,政务便纷至沓来。而宫内事务更是芜杂。
我及笄后掌宫中事,由母亲在世时身边最亲近的内人尹夫人、我的乳母韦夫人从旁协助。父亲丧礼方毕,我就命尹夫人为正五品宫正,掌宫内刑罚诸事;韦夫人为正五品尚宫,掌宫内“六局一司”事宜。
后宫之事方定,前朝亦起大动。三月初,以原礼部左侍郎宋琦代房选礼部尚书之职,钱希文迁礼部左侍郎。召南京李吏部主事郑澜为吏部侍郎。同时,十年一次的“京察”也拉开了序幕。
郑澜此人,为官以清正著称,方其咼在阁时以事左迁南京吏部,房选当政,即进言起用此人。我知此时朝堂之上,已有人称房选“天王”,道其俨然入幕宰相。房选虽位极人臣,不光要担任我的顾问,制衡内阁,还要主吏部冗杂的政务,几乎每日忙碌不见首尾,吏部本来就极其忙碌,少不得需要得力的臣子来辅助。因此我几乎立刻准允房选召还郑澜。
大行皇帝丧满百日,百官上表劝变服。
皇帝驾崩之后三日成服,新君并王公大臣服斩衰服。二十七日后释服,新君着麻布袍,大臣素服。百日后,变服如常。
我本意不愿遽然变服如常。然而宋琦的折子上说,国有定法,我是大乾第二代君主,要为后世君王作出表率,以正定制。尔后翰林也有本上,劝之再三。
那日朝会,说的还是变服之事。因大行皇帝驾崩已经一百有五日,诸大臣为变服之事已进言再三,因此当日进言的是房选。
房选说,依前代仪轨,君王丧后百日变服,我朝也可依此例为定法。引经据典的话,在折子上我自然已是看够了。最后他说:“君王变服,百官免斋宿,朝堂遂归于常。”
我其实也早知道,朝堂之上并无人十分地关心我穿麻布袍还是龙袍,是否为父亲守孝。最关键的是,我脱下麻布袍之后,文武百官就不必在本署斋宿,可以各自归家享天伦之乐,民间国丧之制也适有放松。
让国家的运转归于正常,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之所以虽深明此事却一直未决,是因为感念父亲。百日变服之后,我就要用朱批奏折,着黄色龙袍并红色中衣革带,我自然心有抵触。父亲虽然久病,新丧却还是眼前的事,怎么可以?
而此时宋顾庭出班,他说:“圣上纯孝,是社稷之福。臣以为延期变服未为不可,定制以百日为准也未不可。定礼制百日变服,今上延期服素,可成仁孝嘉话。”
我目光不动,房选也是一怔,继而他说:“文武百官皆于本署斋宿,已三月余,长远计恐有碍理事。”房选已改从前唯唯诺诺的仪态,也不再一味低调。但作为位在诸亲王上的金陵王,他言语之中从无倨傲张狂,不论说什么都是温言温语,从容坦然。
宋顾庭对答如流:“文武官员为先帝驾崩斋宿,是为人臣子之本分,岂敢有他?然金陵王为大事计,期止斋宿,也有可谅。”
我微愣,群臣窃窃。我才想到,这里的“大事”,是房选作为我的丈夫。我与房选成婚两年未有妊,后嗣自然是大事。
我轻咳一声,房选已然红了耳根。宋顾庭这才向我拱手而拜:“臣失礼。”
此事杨箕出班,他郑重其事道:“臣附议金陵王。国有定制,天子驾崩百日便服,望万岁慎思。”
我只得准了变服之事,唯恐群臣再说出什么让我与房选尴尬的话来。然而我下旨变服如常,文武百官免斋宿归家,房选便更为尴尬。
这是房选与内阁的第一次摩擦。
靖宁二十七年的春天,我大多数时候在养心殿起居。
靖宁十九年母亲去世,我从坤宁宫迁出,陪伴父亲在乾清宫住了一年。第二年春日,我搬入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一住就是六年。
直至两年前,即靖宁二十五年春,我与房选结婚,始置宁国公主府。而公主府的作用仅限于我们初婚的那个月。那里所有东西都是崭新而华美的,但仿佛与我毫无关系。自父亲卧病后,我有时也居住在乾清宫东配殿方便侍奉。而养心殿仍是我最常用的居所。
养心殿前殿,是我白天所待的地方。我在西暖阁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在东暖阁读书、稍息。养心殿后殿则是我居住的地方,中堂设有宝座。向西是西梢殿,每月朔望,房选会住在这里。但他在这里时,我就住在前殿斋戒所用的随安室。后殿正堂向东是东次间,两遍各设十二开门金丝楠木雕花大衣柜,次间而里东梢殿,是我最常用的卧室,设有一处床帐,床帐对设大炕,我睡前就在这里读书、阅览锦衣卫密报。
这日午睡后,清莲、清荷服侍我起身洗漱,至后殿正堂稍息。韦尚宫带领尚服司的内人鱼贯而入,内人们蓝袄黑裙,皆布衫,头戴素面鬏髻,各捧樟木盒子。
韦尚宫附身礼道:“万岁,这是尚服司所进当季服用六十套。”
我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让你去办几套服用而已,哪里要这么多。”
韦尚宫答道:“万岁做公主时的衣裳固然不少,只是现在登基做了皇上,许多纹样便不再合时宜。再者,大行皇帝热孝,那些轻红朱碧之色自然是不能再用,所以这六十套怕也是不够用呢。”
我这才点点头,“还是阿姆想的周全。”
“万岁现在有暇,要不要将那些新衣服拿上来看看?”韦尚宫问。我自顾用了蜜水,起身道:“不必了,阿姆看的自然是好的。让清荷、清莲来伺候,朕去前殿。”韦夫人只得送走我。清荷清莲随我至穿堂,便垂手不前。
怀恩垂手立在穿堂里,他着素色内使官服,头戴乌纱官帽。怀恩对面立着怀梁,亦是多年侍奉我的内使。他们一样年未而立,眉清目秀。
怀恩自靖宁二十四年始,即任司礼监随堂少监,今年三月间,我将他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专为记录我口述的旨意。而怀梁,虽然父亲待他如怀恩一样,也让他断文识字,可他在政务上始终不得要领,但他侍奉我却很尽心,因此我也让他进入二十四衙门中的御用监为少监。
穿堂的帘栊打起,中堂数名蓝衣常服的内使垂手而立,见而施礼。怀恩与怀梁引着我向东暖阁而去。前殿东暖阁被格成数个房间,我平素在明窗下大炕上读书,有时也在这里接见近臣,如房选。
此时,我背向明窗坐定,引枕下横着一柄翡翠如意。右手边靠墙是八个蒙着蓝围的书柜,书柜前一张长书案,青金色桌旗的穗子静静垂落。我望着书案,思绪恍然回到了四五年前秋阳和煦的下午,父亲在这里看我临晋时卫夫人的传世名帖“稽首和南帖”。那时父亲尚未染病,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嘴角常有笑意。
沉思间,忽闻怀恩的声音:“万岁,金陵王已在殿外候着了。”
我回过神,说:“请进来,进六安瓜片。”
内使们从外间撩起青罗布幔,房选步入东暖阁。他一袭烟灰色圆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身上行云流水的纹样衬得他肤色玉濯。
房选向我施礼,我示意他上炕坐。先前他在这里是另设椅而坐的。一次,我们会话间钱先生有急务求见。我不假思索便让先生入内,他正见房选在我炕下设椅而坐。自那以后,不论房选几番推辞,我都让他上炕坐。
房选坐定后并不说话,目光向我身旁略过。我会意,示意内使皆退。布幔落下,怀恩怀梁等已退了出去。房选这才慢慢从袖中摸出一本奏折,折子里露出所夹内阁票拟的一角。我见了心中一顿。凡大臣上折,皆经内阁票拟后到我案上,我批阅后除去票拟,旨意通过内阁下达六部颁行。房选如何得到夹着票拟的折子呢?
我拿起来一看,如我所料,我并未看过这本折子。这是六科给事中弹劾房选之父房攸先的折子,说的是房家强占良田私建宅邸的事。
我还未发问,便听到房选温润的声音,“这是杨箕先生给臣的。”
手下一顿,我笑道:“杨先生好谋划。”
我自然心知,杨箕知道这折子即便放到我眼前查证属实,不过就是不痛不痒地警告一下房家。但他留中此折,甚至直接给了房选,却是卖了房家一个面子。
我想不到杨箕七十余岁高龄,竟然还有心倒腾这些。更想不到钱之孝、宋顾庭,竟无人让我知晓此事。
我一时怒极,便问房选:“你此时递上此折,又是何意?”虽然极力克制,但言语之中仍带几分怒意。
房选闻言却不乱,只道:“臣并无旁的意思,只是觉得此事要让万岁知晓。”
端起茶盏,茶香扑面而来,心绪顿时一平。
“你有这个心思,甚好。”我顿了顿,“可这折子上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房选略一沉吟,即道:“是臣清河老家那里的事。父亲年轻时便迁居京城,家族公中略有几十亩薄田给我家。近来,父亲思国丧后致仕之事,便让一个居老家的叔父张罗置宅,想就在那那些田地上起一个新宅子作养老之用。只是臣的叔父用心过了,将父亲原来已送给佃户的几亩田地也要了过来。”
“那被占的田地,原来也是你家的?”我问道。
“自然。”房选并不避视我的目光。我一笑,“可有字据?”
“父亲送田时已经焚毁。”那就是没有证据。
我闻言起身步至书案旁,案下有暗格。我取出一个火漆已开的乌木盒子,盒中静躺着一封密折。取出,回到炕上直将密折推到房选眼前。
房选目光一垂,瞥见上面“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密奏”的字样,顿时脸色一变,目光落向别处,语气中亦带了数分冷然:“臣死罪。”
我淡淡开口道:“朕恕你无罪。你家要置宅之事,朕早就知道。你父亲要致仕之事,朕也知道。你叔父用田始末,这里面也说的清清楚楚。这儿还有一张字据,是你家一户佃农当年领了未烧掉的。朕忧心你若遇事百口莫辩,便自作主张替你收了来。”
闻言,房选眼中方有惊诧之色。继而他说,“万岁这是要收买于臣?”
我施施然笑道:“你既将此折送到朕面前,自然是不会与先生们为伍的。又何谈朕收买呢?”
房选不语,半晌才道:“万岁不必如此。事已至此,臣哪里能不全心为万岁呢?”房选似不置可否,又将那封密奏推回我面前。
其实房选未必不知我需要用他。临朝两年余,不论从前内阁抑或如今内阁、六部、督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文官们或同年、同学,或师生、姻亲,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文官集团,上可进逼皇权,下可施压地方,竟然达到了横行无阻的地步。父亲临朝时铁腕治国,这样的情况尚不明显。而后来臣工专权至此,确实是我的过错。只因我不想言路闭塞,一意不合就惩治下僚。
但一直以来,奉天殿的御座下站着那么多人,而御座之上只有一人,我早已疲惫不堪。登基后,我提拔怀恩、怀梁等内使宦官,但我并不敢真正放权予他们,因前代宦官专权乱政的事太多,名声太坏。
因而每日卯正,我端坐在奉天殿的御座上,望着那些恭谨下拜、三呼万岁的臣僚,常常感到孤家寡人的寂寥,以及彻骨的寒凉。在庞大的文官集团与皇权的经年博弈中,父亲就曾感到太累,所以他需要我。我也感到太累,我也需要一个人。
这个人需有报国之志,经济之才,忠君之心,且与文武百官绝少瓜葛。
初遇房选时,我就曾因他宽容而坚定、隐忍且慈悲的目光,而心有所知。我当然知道他身负凌云万丈之志、经世济国之才。他是我的丈夫,他家族的荣辱乃至世家的祸福,皆与我一身相系,我当然知道他必然全心为我,忠诚之至。
微斯人吾谁与归?
于是我向房选微微一笑:“始政既然愿意全心为我,我心里很欢喜。以后每日午后,你便来养心殿为我批折吧?”
房选眉心一动。淡然问我,“万岁就不忧心臣专权?”
“我更忧心的是自己疲于批答而耽误政事,贻害国家。”
事实上,我始终认为掌握一个人要比掌握一群人容易得多。
父亲不喜欢宰相,因而罢免了三省、规定日后不准封相。但是,靖宁后期内阁权势极盛,无类于昔日宰相。
我也不喜欢权势极盛的内阁、嚣张跋扈的文官集团。君臣之间只有平衡了,政令才会通达、百姓才会受益。
而这个平衡的人,还有谁比房选更加合适呢?即便他日后权倾天下,他还是我的夫君。文官们只会拉拢他,而不会接纳他。至于他对我的威胁,等他真的做到那一步,回首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这是我思虑两年的结果。且即便父亲病中,也对我说:“日后房选成器,你可以大用他。即便他出异心,也有个退步。”
那日明窗下谈话后,房选每日午后至养心殿批阅奏折。我依旧占据着东暖阁,而把西暖阁让出来给他办公之用。宫门落锁之前,房选轻车简从出宫,回到他的王府。第二天卯正,他和所有大臣一样在奉天门参朝,早朝毕,回吏部衙门莅事,午后未初至养心殿批阅奏折。
房选来之前,是我的午睡时间,这段时间里,怀恩会将当日所收的奏折分类。机要之折送到东暖阁御览,余下的送到西暖阁房选案上。
转眼便是初夏。
这天午正我便睡醒了,因而早早在东暖阁批折。未初,还不见房选人影,便叫了茶歇。一盏茶的功夫,才闻里外内使们叠声传掌之声,隔着微透的纱帘,房选身长玉立。往日,他不过站在正堂隔帘向我行礼,我便让他去西暖阁了。期间若有奏折交互,皆由内使。可是今天,我抬起手,示意内使们打起帘子。
房选站在帘外,身上还是上朝时的那一身石青衮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我一愣,说:“始政,进来。”闻言,房选步入东暖阁站定。他走近了,我发觉他面色发白,眼眶下青紫,应是疲惫所致。便问他,“今日吏部何事耽搁了?”
“是今年京察的事,方才在听考功司的回事,问了几番,竟误了万岁的时辰,臣有罪。”他答道。我摆了摆手,“无妨,我看你面色不佳,想是疲惫所致。午膳在哪里用的?”
说话间,怀恩引他坐上明窗下的大炕,我偏着头与他说话。
“谢万岁关怀,方才在衙门里与郑澜一起用的。”他回答。
我点点头,又望见他所穿的衮龙袍。这本是他常朝和视事时所穿的官服,午后至养心殿批折时,往往换了居丧时纹饰简单的常服,多为素色圆领袍或道袍。而今他未换衣服便过来,我自知道是赶急了,便道:“公务冗杂,日常不调也是有的。你去后面换过衣服,缓一缓再来批折也可。”
他撩袍起身,向我一礼,“谢万岁体恤。”
我笑笑,让怀梁带他到后殿去。从前我做公主居住在养心殿时,每月朔望他也会在后殿西梢殿起居,那里他的服用一应是齐全的。
房选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回来时与我隔帘道安,透过轻薄的明黄纱幔,他一袭石青色道袍,隐隐绰绰。我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一连批了几本折子。忽觉近来朝中大事甫定,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没有完成的都是不能立成的事。因而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溢美之辞,渐渐觉得索然了。我让怀恩念折,我闭目稍息,不过答几句:“知道了,工部奏议,如票拟,都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怀恩又展开一折开始念,念着念着突然顿住了,我抬眸见他似微有难色,便示意他将折子放下。我自己拿起那奏折,不过看了一半,突觉浑身的血气都涌到脸上,我忍住勃然大怒看完折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本奏折阖上,豁然起身。
那本奏折是督察院佥御史宋晓庭所上,他弹劾的人,是房选。他说我加恩外戚,宠幸天王,竟至于给以批答之权。还说如今朝堂之上,群臣揣摩天王而动,圣上安享太平而已。
而令我勃然大怒的是,宋晓庭是宋顾庭之兄、我先生钱之孝的门生。我给房选批答之权不过两月间,内阁竟已容他不下至此。况且,我虽给房选尊位与权柄,但实际上监视之权仍在我每日夜间御览的锦衣卫密奏上。若房选确有错处,我定没有不知的道理。
我心里默念,“党争,党争,党争又现端倪。真的是我为政之失吗?”
默然间,我竟已步至西暖阁外,门上挂着新制的湘妃竹帘,面前顿时一凉。
我一醒。
然后我听到几声轻咳。那种被压抑了的咳嗽声。
我身形向前一动,怀恩已打起竹帘。然后我看到了房选。
他一手执笔,一手用丝帕捂口,眉宇深蹙。他一袭石青色道袍,衬得整个人异样苍白。他见我站在暖阁门口,忙置笔离席。我蹙眉,向怀恩道:“传太医。”
房选竟然制止我,“万岁,不必。”他站起来,似与平时无异,向我一笑道:“只是近日衙门里事情忙乱,少休息而已。明日休沐,臣休息一下便好了。”
我不听他说,仍要传太医,他再三坚持,我只得做罢。复道:“今次让我见到,如果下次再这样,就一定要请太医。”
房选笑笑,“臣遵旨。”
我再观他面色,已经如常了,顿时放心不少。想来平时无病之人咳两声,也是有的。况且房选正当盛年,应是无碍的。我想了想,向怀梁道:“你去照看午后的汤盏,并赐给金陵王,与朕同用。”
怀梁领命而去,房选要向我施礼谢恩,我摆手制止了他,“何至于此。”
房选坐在书案后,我端坐于宝座上。一时无话。还是房选先说:“方才万岁进来时,似有不忿之色?不知何事心忧。”
我站起身,微笑道:“不过是外间闲言碎语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房选闻言容色平宁,也是一笑,“臣许久未见万岁喜怒于形……”我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笑容放大,“觉得甚有趣。”
我站着,房选不敢端坐,我索性走到他的位置旁,坐在方才他所用的椅子上。
我方坐下,便一愣。因我东暖阁的椅子上铺着凉席软垫,这里的椅子竟无裹饰,十分生硬。房选平素竟然就在这样的椅子上批答奏章。
想了一瞬,我才反应过来,容色不变:“你说许久未见我喜怒于形,向来从前是见过的,何时呢?”
我指指我方才坐的宝座,示意房选坐下,他并不如我所示,而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只见他目光微远,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半晌他才道:“靖宁二十四年秋日。万岁要与臣同舟,不意臣穿了与万岁同色的衣裳。万岁记得那次吗?”
我一想,立刻记起来了。彼时初识房选,还未如后来那样厌恶他的谦卑藏拙。我邀他去西苑泛舟,去了才发现他同我一样穿了水色衣裳,两旁侍者无不取笑,我一时不忿竟掉头就走。
那年我还不满十五岁。
而后来……房选在我面前愈来愈奴颜屈膝,父亲卧病,我渐渐沉入帝王权谋之中无法自拔。平素面色无常,别人以为我会笑时,我可能怒,别人以为我会怒时,我笑脸相迎。
不禁慨然一叹。
说话间,湘妃竹帘再度打起,数名内使捧着食盒入内,又几名御用监内使飞快地撤去宝座上的坐蓐引枕,铺上软席,摆上一只黑漆描金百蝶大炕桌。怀梁向我道:“万岁与殿下就在这里用罢?”
我自然说好,不一会儿,内使们却行尽退。
我与房选对坐,炕桌上摆着汤盏,并几样小菜糕点。一时相对无言,我只能笑道:“他们知你茹素,竟却不知你也爱酒。”
房选自然也一笑,“万岁不说便罢了,一提起,臣确实思饮。”他说话时眉目舒朗开来,说起饮酒便有神色,方才的少许病态一扫而空,话语间爽爽自有一种风气。
闻言,我道:“不许。方才听你咳嗽了两声,怎么能饮酒?”
房选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我举箸,筷箸是沉色乌木筷,并无刻饰。我平素进膳,不喜用金玉器皿,也无进膳的大套规矩。除非赐膳宴饮,我一人用膳时菜品不过八样,瓷碗木筷不假人手。
房选也举箸,只道:“明日休沐,臣一人在家,便可畅饮了。万岁自然不知。”
“你既有这个精神,不若明日与我一同去报恩寺吧?”
房选手下一停,“万岁要出行?”
我不欲与他说这个,抬手示意他吃东西。自己却放下筷箸,“食不言,你不必说。我告诉你,我是想去拜访道恒方丈的,并不欲臣僚知道,只带锦衣卫去便罢了。”
房选筷箸一停,却并不说话。过了良久,他放下筷箸,用了手边丝帕,方向我道:“还有谁知道呢?”
“你知,我知。明日早上出门时,让金钟也知道。”金钟是锦衣卫指挥使。
房选眸色一沉,正当我以为他要出言劝谏于我时,他却说:“也好。万岁是应出去走走了。”
我一笑,房选自然知道我到现在才告诉他,心意定然是不能转移的。与其逆着我,倒不如顺着我。继而他说,“臣也去。佛门净地,最适养心。”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我们头上挂着父亲手书的匾额:仁德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