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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舍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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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报恩寺一行,房选与我亲近不少。
午间,我遣人请房选共进午膳,他若无事则多会过来。午后,房选在西梢殿他自己的卧室里午睡。这样,太医院每日一次平安脉,房选多在场由太医请脉。房选体寒脾虚,经由太医数月调养,面色已经好起来。
至暮夏,太医为房选所开的方子已为“代茶饮”,可用可不用。我才彻底放心了,想来年轻人的身体只要调养休息得法,是无大碍的。
政务之余,我们也有了别的话题。房选的画,是冠绝江左的,我年少时即游刃于宫廷画师之中,虽不是精通,却也可相谈一二。至于我擅长的书法,我喜爱的书籍,房选自然也不会不懂。闲时房选请我品茶,我们焚香对坐,品茗清谈。
对于这些变化,最高兴的是我的乳母韦尚宫。
这日午睡起身,韦尚宫为我梳髻,她将我长发一梳到底,温柔的声音对我道:“万岁出嫁时,也是妾为万岁梳头。如今见万岁与殿下夫妻和睦,妾不知有多高兴。”
我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我已经快满十八岁了,褪去了少女丰腴,眉目清瘦明艳。
我笑笑,“朕只有金陵王,哪里会不想与他好生共处呢?”
韦夫人将我的头发挽到头顶,戴上银丝鬏髻,她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殿下独住在外边呢?”
本来手中正摆弄着一方粉彩胭脂盒,闻言,手下一顿。
我向韦尚宫道:“这是年头上我与金陵王说好的。他理政事,居于王府。”
韦尚宫用一支赤金扁针在我发间拨开缝隙,于鬓边插上一支银龙衔珠步摇,眉边垂下数缕青金米珠缀饰的穗子。韦尚宫复拔出扁针来,我垂眸,那宝蓝色的穗子轻轻颤动起来。
我妆扮毕,韦尚宫知言止于此,便道:“好了。万岁你瞧。”她打开一只新妆奁,里面有一方小小的水晶镜,只照见我的鬓角,那宝蓝色的青金穗子衬着少女的眉眼,端艳无方。
我起身站至大穿衣镜边,镜中女子穿着银白薄纱立领长袄,袄内青金色缎绣主腰,下衬月白五谷丰登织金马面裙。圆润的肩头,脖上戴的金团龙,皆依稀可见。这种薄纱袄子,是我朝女子室内穿着以避暑的,不在外穿着。而宫内女子每至夏季,多如此穿着。我却极少穿,因我长大之后需见的外男太多,韦尚宫、尹宫正等规束颇为严,并不为我如此打扮。
虽然今日休沐,午后我也要到前殿东暖阁读书。然而方行至后殿正堂,恰遇上一袭淡青色道袍的房选。
他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愈显得身长玉立。
但此刻,他却站定在那里。我一笑,对他道:“愣着作什么?前殿去。”
他的目光从我衣服上一带而过,即垂下了眼眸,颔首道:“好。”
我们并肩穿堂而过,怀恩怀梁两个早就候在穿堂小门边,看见他们,房选不禁向前一步,几乎越过了我。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看来他是不想让我这般穿着被内使看到了。
不禁一笑。捉住了他袍褶,他回眸看我,我笑道:“无妨。宫中女子多这般穿着,见惯便好。”他目光下移,只见我雪色薄纱笼着的手腕,葱指正捏着他袍褶一角,匆忙间抬手去挡,却正握在我手背上。
我忙松开他的手,怪道:“这是作什么。”再看房选时,他耳尖已然红了。原来雪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艳色。
想笑他面皮薄,却想到自己是女孩子,便轻轻一咳,已越帘而去。
我已到了前殿,房选却没有跟在我身后,我回身一看,他还在穿堂里。隔着青纱遮幕,他隐隐绰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好笑道:“你愣住了?还不跟上来呢。”
房选这才身形一动,怀梁已打起遮幕。我便不看他,径自向东暖阁中而去。
暖阁纱帘一落,我身后便只有一道清凉气息。
此时,明窗上湘妃竹帘尽数落下,暖阁中光线晦暝,暗香盈室,鼎中冰块未撤,室内一派夏日清凉。我斜身坐在明窗下,炕桌上还摆着昨晚所读的书卷,是一本笔记。
待我坐定,抬眼才看到房选还站在那儿,便托腮笑着看他,他才回过神,轻咳一声,也向炕上坐了。却并不看我。
我们对坐无言,不知时日,房选突然站起来,对我道:“我突然想起昨日还有两本折子没批完……”
说着便要向西暖阁走。
我匆忙间站来,不迭踩住了裙子,身形一晃就要摔倒。
我已做好了吃痛的准备,迎接我的却不是蛰人的地毯,而是一个带着清凉气息的怀抱。
房选接住了我。
不知静默了多久,我方问他:“是什么折子?”
被我压在地上的房选闷哼一声:“两本地方上来的谢恩折。”
听了便一恼,抬手摘掉了他头上歪斜的巾子:“哪里值得你这般急?”
然后我放在他头发上的手被捉住了,捉住又立刻放开。只听房选沉声道:“万岁息怒,容臣起身。”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
我从他身上抬起身来,半坐在地上扣好了松散了领扣。房选也理了理头发,站起身,姿态从容。转眼间,他又恢复了那般落落清华的样子。
我方扣好领扣,眼前便多了一只手,素手白玉若莲花。
我便就着这只手起身。想起方才房选无意间握住我的手也要红了耳尖,如今却肯拉我起身,也不禁一笑。
然而此时情绪已散,我便指了指坐垫,向房选柔声道:“你且坐下,我为你把巾子戴好。”
闻言,房选撩袍坐下,我便把方才摘下来的四方平定巾重新戴在他头上。抬手间,垂眸看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房选容色玉濯,睫毛微微颤动,眉目间有沉凉清静之意。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出身清贵,少居高位,但胜在任何时刻都能够保持沉着。
玩心一动,手下已转了个方向。那原来两面相对而戴的四方平定巾已被我转了一个方向,变成了对角而戴。四方巾一棱正对着他眉心。
我放下手,房选即笑了笑,“多谢。”
我转身向书案上坐了,对他道:“你可以去批折子了,完了再来把这幅莲池图画完。”
房选“嗯”了一声,转身。
那姿诡异的四方平定巾戴在他头上,他竟没有发现。
我忍住笑,看他出青纱帘而去。
待暖阁青纱帘落下,我才回身向书架上取了书读。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间一阵叠声传掌,然后是怀恩轻轻一咳,道:“万岁,承恩公王夫人及世子求见。”
我眉心一动,承恩公是我外祖家,母亲的娘家。承恩公夫人是我的舅母,世子即我表兄。他们向不喜卷入朝堂,除却礼制上的陛见,是极少出现在宫内的。遑论未经宣召,自请面圣。
如今前来,必有要事。
我放下书,向外道:“宣。”
舅母和表兄在宫门口待诏,我便趁着这个空儿入后殿换了身见人的衣裳。
我是在东暖阁见了舅母和表兄。
一身公夫人大妆的舅母带着表兄在青纱帘外行君臣大礼。礼毕,我命道:“起帘,赐座。”
待两人坐定上茶,我命左右皆退。再向舅母道:“舅母求见,可有什么事?”
舅母望了望我那表兄,才道:“回万岁,确有一桩事。臣妾想着是极要紧的,但还是让邵琦来说为好。”邵琦是我表兄的名字。
谢邵琦向我拱手,他年已而立,是舅舅的长子。
“臣一月前蒙友人相邀,去吴地走了一趟。顺便去惠王家看望妹妹。”我舅舅的长女,也是我的表姐,嫁给了惠王世子为妃。惠王,也是仁祖诸王之一,现在的惠王是父亲伯父之子,惠王世子与我同辈。
表兄躬身上前给了我一张纸条,对我道:“这是妹妹暗中塞给臣的。说此物在惠王手中,万岁一观便知。”
我缓缓展开那张纸条,赫然一座宝幢。这座宝幢画得极为精细,而宝室上的珍珠牌上,用米珠拼成了一个篆字:牙。
此细微处,常人难以发现。
我阖上纸条,温言对舅母和表兄道,“朕知道了。舅母来趟宫里也不容易,表兄又是自江南奔波而来,今日便留下陪朕与金陵王用晚膳罢?”
舅母和表兄面面相觑,末了才沉首应了。
此时外间有人轻咳一声,只听怀恩道:“万岁,尹宫正到。”
我便向舅母道:“尹宫正是从前随母亲家里出去的,此时正是秋荷美煞时,让她陪伴舅母和兄长去御花园中一观,也不负花神恩泽。朕更衣便来。”
两人自谢恩不提。
我出暖阁,走到穿堂里,对侍立着的怀梁道:“让金陵王到后殿来见我,切莫让他与承恩公夫人等碰上。傍晚,御花园绛雪轩赐宴承恩公夫人及世子。”
怀梁领命而去。
我便由侍女在东次间另换了一套衣裳。由韦尚宫为我梳妆。
待我梳妆毕,房选已在后殿正堂等着我。
我屏退左右,将方才那张纸条递给了房选,道:“这是惠王世子妃让人从江南呈上的。此物在惠王处。”
房选看了一眼,眼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转而蹙眉:“惠王得了佛牙舍利?”
我轻轻点了点头,“锦衣卫密报上并无此事。惠王虽得,秘而不发,所图甚大。”
佛牙舍利是佛教至宝,故宋以后,元代天下,崇信佛教。元末时,艾克汗篡位,朝纲混乱,帝师以佛牙现世,证艾克汗为佛祖庇佑之主,皇位遂定。佛牙的重要性,也就可见了。
惠王得到了佛牙舍利,却私自藏匿,不论他是否有反心,都足以死罪。
房选阖上那张纸条,眉目慢慢舒展开来,他此刻脸上的凉薄气息将我们隔得很远。然而他眼中的思虑,却愈加深沉:“惠王所谋大,必不在这一时,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房选见我眉心紧蹙,继而道:“不过也无需万分忧心。惠王所谋虽大,但不过蚍蜉而已。江南之局已妙布数十年,我年少时于金陵便颇为喜爱先帝所布之局。若惠王起于阖闾,上攻金陵,即便打劫杀没,也有两空可以净活。”房选用对弈术语形容江南之局,的确十分贴切。我早知他心在庙堂之上,即便少年时风流快意也不会忽略自己身边的布局。
我问道:“你既然也知道江南之局,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说罢,我动了动手边的花瓶儿,正堂宝座后的泼墨山水图款款打开,一幅山河图慢慢显现开来。
房选慢慢走到宝座之旁,距山河图咫尺而已。
他继而道:“靖宁十六年,先帝换防浙江都司,其制员虽不过七万人,却都是蒙古战场上归来的旧兵旧将。虽然名义上是令其归田休养,但我过去曾与友人造访杭州卫,其军阵严肃,一如漠北。这便是一空。靖宁二十五年,公主府臣卫恒是奉诏练兵于徐州。卫恒是起于西征,惯攻城略地之事。擅奇袭谋动,曾于西征中连拔六城,锐不可当,号称不败将军。卫家军近况我虽不知,恐怕也已有小成了罢?这便是第二空。惠王府于苏州,徐、杭成南北夹攻之势,若动而北上取金陵……”他顿了顿,指在徐州:“江南之局的生门便在这里。卫恒是是一枚活子,昭和,对否?”
房选转过身望着我,从明窗透入的光线将他的脸照的极亮。他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
天上月影入太液池,带了几分人间的生色。
我只得轻轻一叹:“你是对的。江南是铜墙铁壁,若惠王起事,必困于金陵。但是……始政,我担忧的是,经此一事,两江锦衣卫皆不可用。”
闻言,房选愣住。
惠王得佛牙舍利,无孔不入的锦衣卫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从江南发来的所有密报上,对此事均是不提只字。我丝毫不怀疑锦衣卫的能力,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两江锦衣卫已被策反。
而见我眉心紧蹙,房选即道:“如此,还是我往江南走一趟。”
“不可。”我声音上扬,连自己也察觉不妥,继而道:“你是金陵王,更是我的夫君。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江南,许多人看着你。若你突然离京,内外定然颇多揣测,而生不稳。继而惠王若突然起事,也会打乱我的布局。”我仍然蹙眉。
房选突然捧起了我的手,我一惊,却没有抽回手。我手心微热,而房选的手却是清凉的,我心绪渐渐安宁。但他不语,我知道他在回避什么。我们之间虽然较往常亲近,他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但有关锦衣卫的任何事,他说一个字都是不妥的。锦衣卫的密报从来只交给皇帝与储君,锦衣卫统领也只忠诚于皇帝一人。
我稳住了心神,对房选道:“我表兄谢邵琦从江南来,并未察觉有何异动。”
房选略一思索,即道:“惠王必反。”
我一笑,慢慢从他手中抽回了手,望着宝座后的山河图。沉声道:“既然如此,先发制人,后发为人所制。”
“昭和,可否听我一言?”房选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转过身,淡青色道袍的身影几乎融进了透过明窗而来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轻轻颔首,只听房选道:“惠王虽然必反,但其心成行尚需时间。此时正值国丧,若贸然动兵,上下心不齐。漠北未定,时有来扰,若起战事于江南,恐腹背受敌。因此,昭和,此时不宜战。”
我一叹,“始政……并非我不用你言。江南之地是我咽喉,父亲与我才布下江南之局,如今惠王必反,自然不容其扼我咽喉;我是武周之后的第一位女皇,京中甫定,但地方多有怀疑与揣测。此时正是立威之时,否则国丧后人心浮动,届时再不能相济;而北方……至于蒙古,西北有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出河套则宣府、大同、蓟镇、辽东。战争是常态,练兵驻守从无懈怠。虽看似不定,实则处处制死。而川西、南越,此时尚无一战之力,正观望之中。我迫切需要一场战争来威慑天下,并非独在惠王。”
一将终成万骨枯,而皇帝之位的安稳又需要多少头颅与鲜血?
我与父亲一样,尊佛而不信佛。并非我天生喜爱杀戮与热血,而是如今国家动荡已经数百年,本身脆弱的华夏再经不起战乱与铁蹄。若惠王篡位霸天下,川西、南越必反,蒙古骑兵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天下需要和平。而能够带来这种和平的,竟然唯有杀戮与热血。
为万世开太平,从来不是垂拱而治。
“可若为一舍利而发兵,恐怕会令天下惶惶不能安。”房选见不能改变我的想法,只能这样说道。
“我会以舅母重病之信,传惠王世子及世子妃进京,同时为两江都司加配神机营及炮兵辎重,召还两江锦衣卫指挥使。”我飞快地说,这是方才梳妆时我所想到的对策。
房选眼中神色愈加深沉,突然一片平静。这是逼反惠王最速之策,虽然刻意。他问道:“若如此,惠王还是不反呢?”
我阖上双目,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我的表姐、惠王世子妃谢妙云未嫁前清丽的容颜。
“那便赐惠王及世子全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