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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御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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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选离开后,我独自挑起帘栊,淡望御庭白雪。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御庭中落满了积雪。天地寂静,我心中缓缓升起平和而宁静的感觉。良久,我招来怀恩。怀恩、怀梁是父亲赐予我的内侍。他们双双侍奉于养心殿近七年。我道:“为我请钱先生过来,将杨箕、宋顾庭一并请来。”
我的老师钱之孝就在乾清宫,来去并不麻烦。
钱先生等入殿致礼。这并非我与新内阁的初次见面,因而待阁臣们礼毕,我即命左右赐座,并让内臣奉茶。三人均白布裹乌纱帽,着素服并束腰绖,脚踏麻鞋,显然是换过斩衰服而来,依入朝觐见新君之礼。百官闻丧次日至内宫听遗照,我于父亲柩前继位。三日后,成服。所谓成服,是百官开始服用“斩衰服”,这是一种不滚边的麻布孝服。二十七日后释服,期间若入朝、赴衙门听事,则用白布包裹乌纱帽,着素服麻鞋,腰以绖。
我的老师、内阁首辅钱之孝,已经年近六旬,却望之如四时许人。他眉目疏朗,美髯飘飘,举手投足皆大儒古雅之气。而次辅臣杨箕是开国功臣,已七十有一,却仍然精神矍铄,官至正一品太傅除刑部尚书。宋顾庭年仅三十六岁,靖宁十年状元,是科举开科以来绝少三元及第的年轻人,名望极高。钱之孝靖宁末年即任次辅,杨箕、宋顾庭则都不曾入阁。
他们坐下之后,我一一向他们行礼。
三人先是略有慌乱,接着脸上显出动容的神色来,不迭起身回拜。我郑重对他们说:“三位是父皇留给我的肱骨之臣。望诸公与我戮力同心,启大乾承平之世。明日之后,望各位万记今日。”
“臣,万死不辞。”三人异口同声道。
接着,我便命他们宽坐如旧,再道:“今日请各位爱卿前来,是有一事问。”
钱之孝先生拱手,“臣等知无不尽。”
“诸爱卿看来,房选此人如何?”
三位阁臣暗暗相顾而视,尔后垂首良久默默。
房选是我的驸马都尉,却又不同于从前的驸马们。除却出身第一流世家外,他还是先帝御封的庐陵郡王,更除吏部尚书之职。皇帝曾为他的婚姻颁大赦。他的妻子即将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
即便是青云之上的帝国中枢——内阁,又有谁敢对他擅加评价呢?
但作为阁臣,三人自然是不能永远保持沉默的。还是杨箕先说话了:“庐陵王有出世之心,但亦可为入世之事。必厚积而薄发也。”
我点点头,并未作别的表示,复问钱先生道:“先生以为如何呢?”
钱之孝沉吟再三,方道:“庐陵王天人之姿,为人审慎,臣虽与之多年,却不能摸透其心性。臣往日曾与年仅十六岁的庐陵王对策,堪堪平手而已,若王爷当日春闱一战,恐不落人后。其为政宽容而少缺漏,在年轻人中极是难得。”
我也只是一笑,然后转向宋顾庭。他是最后一个,自然不再犹豫:“臣与庐陵王同僚,知其为政宽和,御下慎行。朝臣多称其善。”
“始政是我的夫君,登基之后当得恩典,诸位以为当以何例呢?”
这次他们的意见出奇一致,“臣等以为,庐陵王为皇夫,当于内宫侍奉陛下。其父母兄弟,宜依皇后例加封,以示天恩浩荡。”
我想了想,说:“始政有经济之才。”
钱之孝捻须思索道:“万岁之意,是要用房选为政?”
我微微一叹,“若非如此,恐清流意有不平。况他堪当大任,若幽于深宫不免是朝廷的损失,也非社稷之福。”
杨箕沉吟,才说:“这本是万岁家事,臣等不敢言。只是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想晋国公及房家也可谅。”
宋顾庭不语,我问他:“宋爱卿以为如何?”
“回万岁,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制,然自虞舜以来,娈幸乱朝者甚众。可见制之既立,却难免有失处。万岁是自则天皇帝之后唯一的女帝,所奉之制自然不能全比古帝王。故臣以为,庐陵王堪当大任,但为家国社稷计,万岁需徐徐图之。”
先前,我说想给房选恩典时,三人的意见一致且是商量后的结果。待我让他们各抒己见之时,商议时的分歧便有所暴露。杨箕不希望房选从政,而宋顾庭认为房选可用,那么钱先生的意见则一定是与杨箕更为接近,否则便不会是“庐陵王为皇夫”。
我不再犹豫,说:“既然如此,钱先生,拟旨罢。”
内臣取来笔墨,钱之孝执笔。
“着进封房选为金陵王,爵列亲王。加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如故。赐原宁国公主府为王府,遥领金陵。金陵王父房攸先,加太师,英国公如故。弟房迮,封晋国公。”
我说完,宋顾庭脸上立刻露出惊诧的神色,但他稍思虑便沉下面色,恭顺如故。杨箕的面色是毫无变化,仿佛早有预料。而执笔的钱先生,他顿了顿,也未加辩驳。
房选为金陵王,房氏一门三王公,可谓富贵已极。
但属于我的年号“昭和”,还未开始。
钱之孝御前拟旨,我与内阁大学士确认无误,由宋顾庭、杨箕带出颁予六部。我将钱之孝留下来,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与钱先生说。
但是毕竟是我自幼孺慕的老师,不必我说,他已慨然一叹:“万岁如此加恩房氏,虽是为了安抚清流不得不为,但终不免过分抬高外戚,恐有后患啊。”先生已经不年轻,神色颇为平淡。其实到他这个年纪,历经靖宁朝二十六年风雨,即便泰山崩于眼前,也难改颜色。但是他的眼神,却露出一丝忧虑来。
我道:“先生,这是我思量再三的结果。我已召见过房选,日后他必不会再藏拙。抬高房家,意在令房选安心为我办事,也使清流意平。方才房选为父弟辞之再四,允诺房家不会干政,房老先生也即将致仕回金陵。”
钱之孝先生一愣,显然他没有料到这是我与房选商量之后的结果。
然后他郑重下拜,“原先臣还有所担心。今闻万岁与金陵王夫妻同心,实乃社稷之福。”
会话既毕,我与钱先生同回乾清宫。此处是父亲灵柩所在,奉安之前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此主持丧仪。甫入乾清门正门,即命人免去所有人的大礼,而径自入正殿致祭哭灵。
约过了半个时辰,我出正殿,于东配殿稍息。东配殿原是我照料父亲病体的临时居所,成服之前,这里所有珠玉陈设就被撤去,换上白色帐幔摆设。
自幼服侍我的内人清莲与清荷扶我坐下,端上茶盅、燕窝粥。我方才哭过,因此只饮用加了盐的白水。穿着丧服的韦夫人亦立在我身边。我略定了定神,即问她:“现在是谁在宫中主事?”
帝王丧礼异常繁琐,此一宫之中每天上百样事情是少不了的。新君自不能面面俱到、事事躬亲,因此皇族中就当有人入乾清宫主事,一般都是大行皇帝同辈的叔王。可是到了父亲这里,我才体会到内无期功强近之亲的悲哀。但朝廷有礼部,总会有人管这些事的。
韦夫人出去一转,回来答我:“是王爷。”
我略一沉吟:“封他为金陵王的旨意,都发下去了?”
“方才万岁与钱先生叙话时,圣旨就已颁御六部。因王爷在乾清宫中主事,便是在这里接的旨。”虽然房选册封礼未行,但韦夫人说话间已然改口称他“王爷”。过去房选虽也有王爵,却多被称为驸马都尉。阿姆话至末梢,又有迟疑之意。
我便问何事,她说:“妾方才去外间,听有文官议论。万岁封自己的夫君为亲王,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吏部尚书素称‘天官’,方才殿下宫中接旨后,即有道贺的大臣称其‘天王’。现如今,许多人都这般称呼呢。”
我闻言并不作评,只招来怀恩:“传钱希文和宋琦来。”这二人分列礼部左右侍郎。今日是元月十五日,已经成服十日。这十日间,处决了作乱的方其咼一党,陡然又生出一事。
二人循至。皆白布裹乌纱帽,素服。礼毕,我问道:“太常寺的事完了么?”
“回万岁。那一百零八道士已在宫外候旨。明日是登基大典,依礼丧仪暂停,所以改至后日起坛。”宋琦答道。
闻言,我略一沉思,淡淡道:“如此,那一百零八个僧人已作了十日好事,太常寺的人定还有他们的意思。”
这便是那生出的一事。父亲生前颇为眷佛,驾崩后京城各大寺院中高僧一百零八人入宫为父亲超度四十九日。这些僧侣多来自为纪念母亲而建的报恩寺,得知此事后,太常寺的官员奏请要一百零八道士入宫,也是对坛作好事四十九日,以示“释道同尊”。我素来不喜求仙问道,方开始并不准允,无奈迫于言官施压,便准了许办。但僧人已经比道士多做了十天法事,如果让道士也做四十九天法事,就会耽误入葬。
因而我并不迟疑,“六科若还有什么说的,不必来回我,大殓后停灵四十九日,坚执不退。”我又想了想,吩咐道:“这件事让房选去办。”
钱之孝与宋琦自应了是。待语毕,宋琦又对我道:“方才过堂时,道恒方丈令微臣转告御前,他想觐见万岁。”
道恒俗名沈智,青年出家为僧。他精通儒、释、道、兵家学说,最擅阴阳术数之学。曾是父亲夺取天下的重要谋士,人称“黑衣宰执”。然而父皇登基之后,道恒退居寺院,从不媚上亲近,专而一心奉佛、主持寺院。成服那日,为父亲起道场我才见了他一次,并不闻有所求。因此,我不假思索便准允了。
专而对宋琦道:“宋相公近日也辛苦了,日后必有恩旨。”
宋琦非但不参与两党之争,还能凭一己之力平步青云,必然是绝顶聪明之辈,他自然懂得我所指父亲驾崩那日陛下之事。他提出以荣王继位,确实是为我思虑之甚。虽结果“出人意料”,但宋琦毕竟不是我近臣,我必然要谢他。
宋琦一拜:“万岁是大行皇帝与贞顺皇后之血脉,尊贵无比。那日万岁令臣回答,是对臣信之任之。臣心中感动不已,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哪里敢要恩旨?”
我微微颔首,更有赞赏之意。便而令宋琦跪安。
殿外梵唱渐歇,内使引入一个老年僧侣。他面目瘦削,步态从容,正是道恒。
我起身与之行问询之礼。继而道恒对我微微一笑,“万岁这几日心宽否?”
“劳方丈挂念,父亲驾崩不久,心中颇不宁静。”我静静道。
“节哀顺变之语,贫僧便不多言了。今日来拜见万岁,是有一事要请旨。”道恒语气宁静,仿佛并不为我的“不宁静”而动。
“方丈说来,若合礼法之事,宁棠一定竭力而为。”我诚恳道。
“大行皇帝践祚二十六年,天下平定、百姓和乐,是福报圆满之人。报恩寺上下感之念之,望万岁能许报恩僧众设水陆道场,祈愿大行皇帝早登极乐。”道恒合十,容色虔诚,平静的目光中倒映出对父亲淡淡的追怀。
我亦是动容,刚想答应,转念一想这几日礼部、太常寺、督察院已为僧道超度打醮之事物议四起,此番若许报恩寺超度之外再设水陆道场,太常寺定紧咬不放,一碗水是端不平的。言官们摩拳擦掌,才不会顾及我丧父之痛。
我想了想,对道恒说:“大行皇帝与方丈有故,因此宁棠也不瞒方丈。水陆道场是为父亲祈福,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朝堂上并非宁棠一人乾纲独断,还是要与近臣商量一二,才能予方丈答复,如此可好?”
道恒一笑,“万岁固然思虑周全。只是水陆道场一事,是报恩寺上下一片心意。如成自然好,但若不成也请万岁不要责难诸大人们,新朝方立君臣同心,才是众生之福。”
“这个自然。”我应承道。
靖宁二十七年元月十六日。
是日早,乾清宫正门挂幡,示大行皇帝丧礼暂止,行新帝登基大典。
寅时三刻,尚服局司衣司女官侍奉更御天子礼服——十二旒冕服。这身礼服是根据男子式样在裁剪上作了更改的。本来礼部有议以皇后翟衣的深青服色为基,加十二章纹改作女帝冕服。但是房选问道:“万岁为天子否?天子服制本朝有定否?”这两问之下,无人再议“女帝冕服”之事。
卯正,至奉先殿告祖,后至乾清宫告大行皇帝灵。
告祖毕,锦衣卫设卤簿大驾于奉天殿丹璧,上御华盖殿升座,此时丹璧上设中和韶乐,设而不作。文武百官各具礼服,在鸿胪寺官员导引下入丹墀各位站定。
我端坐在华盖殿御座上,透过十二旒珠,我静静看着座下神色恭谨的文武百官。
房选站在最前班,他头戴九旒冠冕,身着亲王九章冕服,神色泰然。他的脸上并无初登高位的不安与踌躇,反而有一种久居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这是他从前没有的。下拜时,房选仪态森然,冕上九旒几乎不动。
目光并没有在房选身上停留过久,我看着殿内每一个大臣,一一辨认他们的服色、官职、姓名。我年少时就以强记著名,在监国执政的两年间,更是熟识了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我可以背出每一个臣子的履历,也清楚他们中错综复杂的师生、同学、同年关系。
这一天终于来到。我以皇帝的身份而不是监国公主的身份接受他们的朝觐。不论此中多少忠良多少小人,多少圆滑机算多少忠言耿直,多少人对我心悦诚服、多少人仍然无法接受女皇的名分。他们都会是我的臣子,成为我治理天下的中流砥柱。
极目远视,重重宫门依次开阖,天子卤簿迤逦而下,明黄朱碧若海,织就一个尊贵与权势的梦境。然而,锦衣卫响亮的禁鞭声中,我的眼眶却慢慢湿润起来。
我生来就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我是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孩子。然而今天我最终站在这里,并非为了世人所见的尊位与权柄。绵延到天边的土地,九州天下伏地叩拜的臣民,于我如浮云而已。我在这里,不过为了一段往事,一语承诺,一个理想……
我眼前出现了重峦叠嶂,那是前路坎坷依稀的轮廓。
我身后伸出黑色的翅膀,那是舍弃失去阴翳的宿命。
我耳畔响起水滴坠落声,那是帝王座畔经年的哭泣。
可见的坎坷、失去、忧伤、抉择、无奈。
可是,又怎能让我忘记幼年的理想与承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