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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歧舟行 ...

  •   像是知晓师太已过世一般,守在门外的老尼见我出来便目露了然,对我说道:

      “有位韩施主此刻正在前院,施主若觉不便可从后院回去。”

      “韩大人也来了?”

      “是,弥静师太早先便已修书一封与韩施主约定今晚相见,眼下他怕已等了一刻功夫。”

      “难不成师太答应见他便是以……以这种方式?”

      老尼低下头去。

      “师太留下遗言,要在她坐化之后方才能与韩施主相见。”

      明明今夜无风亦无雨,却有秋意随着她的这番话萧索而来。难道师太是因为不想见韩大人,又怕对方为难于我才出此下策么,可我总觉得,纵然她拒绝相见,韩大人也会答应她的要求,若无隐情大可不必决绝到这个地步。

      虽然韩大人奉命要找到师太的孩子带回京城,但他对师太的执着找寻,更多的像是为了师太本身。不论我如何带着恶意揣测,他言行举止间偶一流露出的对师太的关心都不像是作伪。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绕到与前院一墙之隔的小路,透过花式砖紋露出的空隙往前院望去。韩大人果然以背相对站在那儿。

      老尼不一会儿就出现了,过去低声说了些什么,只听韩大人半响才道:

      “她既然魂魄已往,那么,我也不便前去搅她最后安宁了。”

      老尼听了这话便行礼离去了,徒留韩大人一个在那站了良久,我先是吃惊于他如此平静的接受了
      师太的离世,可没一会儿却忽然发现,韩大人背在身后的双手握拳,捏得死紧,他的肩头微微颤抖,一缩一缩的,似乎竟是在哭泣。

      我不敢继续偷看下去,忙穿过后院坐马车回去。

      仅从这些年的相伴,我又能了解师太什么呢,就连她临去之前说的那些话,也没留下多少可以揣测的余地,只知道师太选择一死,并不仅是为了躲避韩大人,而是在担心一些更为深重黑暗的后患。

      而韩大人,他贵为大周的宰相,几乎是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明明只要确定了弥静师太正是姬南箫本人便可离去了,可如今他却隐藏身份在这小地方一待半月,难道这真的也是当今天子的意思吗?

      韩大人曾在师太出家前,尚是正惠公主的时候与她定过亲,若师太,不,若曾经的姬南箫是满意这门亲事的,那她如今不会以如此苦涩难言的形式见他。若她是不满意的,那见上一面就更该无足轻重才是。

      彼时我尚不明白男女情爱的复杂微妙之处,只能用自己最想当然的方式去追溯缘由,如此在当时固然是想不出什么结果的。可即便是当时尚且懵懂的我,却也隐隐觉得,纵然师太话中最后提到了那人并不是韩大人,可韩大人于她依旧是特别的。

      会这么想不为其它,只因她生命最后流露出的,那个曾经的姬南箫,对待韩大人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特别的残酷。

      接下来的几日我依旧沉浸在师太过世的悲痛中,对于自己上京一事反而淡然接受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师太的话对我总有一种特别的说服力,我试图乐观的去相信,韩大人会像答应过的那样照拂于我。就算是当今天子,千辛万苦找一个冒牌货回去也总不会是为了杀之取乐吧。

      至于父母,他们的苦衷不言而喻,虽然不知当今居心为何,可连师太那样的人都选择一死了之,爹娘又有什么能力再将我护于羽翼下呢。纵然他们不顾惜自己,我那四个哥哥又该如何?想明白之后我不再与爹娘闹别扭,反而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毕竟一别之后不知何时,甚至能以何种身份再见。

      等不到师太的头七我便要走了,临行前一夜娘执意要和我一起睡,等灯熄了之后她忽然对我说:

      “去了京城之后,自己凡事小心为上,万不要全然相信那个韩昔。”

      我想到娘之前话语中对韩大人的敌意。

      “在娘心中,那个韩大人是坏人吗?”

      娘将我抱入怀里,我只觉得她心跳的好快。

      “这世上之人哪是那么容易以好坏区分的,娘不会害你,你只听娘的话便是,那韩昔,心肠如铁,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几日来我也曾旁敲侧击的问娘关于师太和韩大人的往事,她却总不肯告诉我,只说既然人已作古,便是万事休矣了。眼下我见她因临别不舍而话中松动,便追问道:

      “师太说那些红莲的种子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给她的,那个人是谁,不是韩大人,难道是华南的亡国君吗?”

      娘沉默片刻后道:

      “我并未与公主同去华南,那十年中发生过的事她后来也从未对我提及,只是旁人都说她嫁的那位君王荒淫好色,应当不是他罢。”

      “您什么都不说,我心里没底。”我将头在娘的怀里蹭了蹭。“皇上找弥静师太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既然是作为女孩儿找到的,总不会太过糟糕,”娘摸着我的头发宽慰我,“听说太皇太后最近身体益发不好,也许只是想寻你过去给她老人家一些安慰。”

      “太皇太后是弥静师太,不,是正惠公主的祖母对吧。”

      母亲似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只有两个儿子,一位是公主的父亲陈豫王,另一位便是先帝了。陈豫王是小儿子,薨的时候还未满二十五岁,只余下公主这么一点亲骨血。那深宫之中,只有太皇太后是真心疼爱公主的。就算并不是真的金枝玉叶,你好歹也被公主教导一场,想来太皇太后不会为难你。”

      她大概是怕我继续追问,只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道:

      “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你知道了反而要遭。睡吧,明儿开始要有月余在路上奔波了。”

      我依言闭眼,只是哪里睡得着,过了不知多久,忽然觉得脸颊凉凉的,原来是母亲将脸贴着我的面颊哭了,因着怕将我惊醒,她只敢无声啜泣,我装作翻身的样子离开她的怀抱,眼泪却也悄悄的流了下来。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爹和娘一路陪着直到我上了马车,娘匀了面,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是微笑看着我,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让我路上小心,似乎我不过是如平常一样去趟寿延庵,傍晚就能回来吃她亲手为我做的水晶糕了。

      爹的眼睛却红红的,他向来讷于言词,只说:

      “过几日我让老大老二去京中进货,到时候还能与你见上一面。”

      “爹不必担心我,也不必让哥哥们来看我,免得被人看出底细徒惹是非。”我将手伸出车窗给他擦泪,“给您和娘纳的鞋我留在屋里了,给三哥绣的笔袋子没赶及完工,让他寻人把最后几针补上吧。哥哥们也都老大不小,至少今年内该让大嫂子进门了。”

      “韩大人说了,过上几年说不定还能让你回来,”爹依旧道,“上次宁安不是说喜欢金木犀么,爹爹给你院子里种上一株如何,等过几年你回来了正是好看的时候。”

      我再也忍耐不住,身子往后一倒捂着嘴哭了出来。车夫正等得不耐烦,见状立刻啪的一挥鞭子,马车竟就如此前行了。我忙又凑到窗前看去,只见娘已是支撑不住倒在爹的身上,泪流满面。

      我再顾不得什么仪态,将头探出去大声道:

      “爹娘放心,宁安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身旁韩大人派来的嬷嬷忙把我往回扯,口里道:

      “小姐糊涂了,从此您可是相府上千尊玉贵的小姐,和这些臭铜商人再没关系。”

      “什么臭铜商人,他们才是我的亲爹娘,在我心里他们比什么大官都要好上一千一万倍。”我伤心道。

      那嬷嬷听我这么说立刻沉下了脸,却被一旁的丫鬟劝阻道:

      “小姐在外流落许久,一时不惯也是有的,老爷说了要好生耐心教导,可别惹闲气路上害了病。”

      听了这话那嬷嬷也便罢了,这丫鬟又柔声对我说:

      “小姐快别哭了,若是害了眼疾不是玩的,再走上一个时辰就能与老爷他们的马车汇合了,老爷还让奴婢先跟您说说府上情况呢,免得上了京城两眼一抹黑的。”

      我见她长得颇为俏丽,一身八成新的柳绿宽绸裙,头上还盈盈插了支做工不俗的玛瑙簪子,想必平日也是个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的得意人儿,便止了泪道:

      “还请姐姐不嫌繁琐细细说与我听。”

      “呦,哪里敢担小姐这一声姐姐呢,老爷平常都将奴婢唤作方棋的,不过奴婢已经拨给小姐使唤,小姐若叫不惯可以随便选几个自己喜欢的字赐给奴婢换了。”

      “这名字挺好,不用改了。”

      方棋微微一笑。

      “小姐是个随和的。”她接着又道,“咱们韩府人口最是简单,与别的京中大户不同,奴婢只消说一遍小姐定然就明白了。如今府里辈分最高的便是咱们老爷,夫人早已过世,家里有两个姨娘但都没有子嗣,老爷膝下如今唯有小姐和夫人留下的大爷,大爷今年一十九了,单名一个璃字。”

      “这就没了?”我惊愕道。

      “没了,府里做主子的,统共就这么几人。”

      “那一应走动的亲戚呢?”

      “老爷那边没甚旁支,过世的夫人也没什么亲近的娘家人,姨娘那边的则算不得亲戚,所以除了官场上的往来应酬,咱们府里一贯是极清静的。”

      这哪里是清静,简直人口单薄到了极点,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就算如此,如今韩大人官至宰相,难道就一个找上门的亲戚都没有?”

      “小姐以后要称老爷为父才是,‘韩大人’是给外头那些人称呼的。”

      方棋先纠正了我话才又道:

      “老爷是在养生堂长大的,已过世的夫人则出自华南士族。”

      我这才恍然大悟,又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养生堂里的孩子都是自幼被人遗弃的,我曾听说那里环境恶劣至极,又有种种污糟之事,最是不堪,一般人家宁愿将孩子卖为奴也不愿丢在那里。那里的孩子能健康长大已是奇迹,若还能出人头地岂能是一般人,我心下不由对韩大人又添了几分惧意。

      能将孩子丢在那种地方,如今就算是亲生父母怕也无颜相认吧,确实不会有亲戚上门。至于已过世的韩夫人,华南士族大部分已在南北一战中被肃清,也是不必提了。

      我不由轻轻舒了口气,原本以为这种大官家里定然三妻四妾外加各种亲眷联姻,混乱不堪,现在看来倒不必担心那些内宅勾心斗角之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歧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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