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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倾垣墙 ...

  •   “正惠公主长于深宫,真正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然则传言不知从何四起,称正惠公主乃是玄北第一美人。更不幸的是传言最盛之时恰逢南北疲战,为图后继玄北主动提出了和亲之意,华南国君也同意了,但有条件若干,其一便是和亲人选必得为正惠公主。”

      这简直是书中才有的故事,韩大人却用最乏味的方式将其叙述出来,用词枯燥,语气平平。

      “彼时公主早已订了亲,可先王已顾不上这些,一口答应了华北的要求。再后来,公主便嫁去了华南,在那一待便是十年。”

      外面似有云飘过,光线暗下后很快又重新明亮起来,说到‘十年’这个词时韩大人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的脸在明暗交替中似乎现出某种潜伏于下的伤痕,但认真看去那其实不过是时间带来的,最普通不过的皱纹的阴影罢了。

      我想象着当年的正惠公主,她的身影却始终无法与记忆中的弥静师太重叠。我不知道前呼后拥的公主该是个什么样儿,可师太,无论何时都不过孑然一人,她单薄的影子被白烛投在身后暗黄土墙上,虚虚晃晃。

      “十年之后,玄北终于打败了华南,华南国破之日恰逢公主生产,我赶到时宫人告诉我那孩子没能活下来,谁知第二日竟连公主都一并失去了踪迹。你母亲云江自小就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只是她早在公主和亲那年便已被放出宫了。我找了十几年,万没想公主竟会被她藏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他终究叹了口气。

      “这些年,皇上一直在找寻正惠公主下落,不仅是为了公主本身,也为了她的孩子。”

      “那孩子不是夭折了吗?”我虽头脑混乱,却还是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当日整个华南后宫乱作一团,经验老到的宫人若想要做手脚当真容易的很,如今南
      北虽已成一统,但时日不长后患尚存,那个孩子对现在的大周十分重要,皇上自是希望这个孩子还活着。”

      他看着我的神情中忽然现出一抹怜悯。

      “你的年纪与那个孩子相仿,南箫当年若是将孩子交与旧仆照料也是极为自然之事。”

      我猛的站起,身上佩饰叮当作响。

      “可我并不是师太的孩子!”

      “你没听清楚我的话,真与假并不重要,皇上希望这个孩子是活着的。”

      难怪,难怪他初次见我时面露惋惜说什么不像,是在可惜我的长相不似师太吧。这位韩大人早在京中便得了皇上的意思,此行若能找到正惠公主,无论如何也要打听到孩子的下落,实在无法,桃代李僵也是无妨。

      纵然我这生长在邺北小镇的女孩,也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如此行事绝不是为了与弥静师太的手足之情。

      “为何非得是我,若你们找个与师太面目相仿的女孩儿不是更易取信于人么!”

      韩大人用手指轻轻敲桌面,发出咄咄的声音。

      “相貌这种东西,未必就是最重要的,我活了这把岁数,识人无数,不会看错。”

      他站了起来。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若有想不明白的,便去问你的父母吧,十四岁,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在韩大人即将跨出门栏的瞬间,我脱口而出道:

      “先前与正惠公主定下婚约之人,是大人您吗?”

      他骤然停步,回头看向我的眼神利如刀刃。我被他气势所压,不由低头补充道:

      “因为大人您似乎对正惠公主曾经的形貌十分了解。”

      韩大人移开视线,半响极轻微的点了点头。

      爹娘不久便回来了,爹得知韩大人来过之后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看了我的眼神却是长叹一声,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娘则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你们一早就知道韩大人的打算了?”

      “……”
      “您和爹都同意了,同意让我跟着韩大人入京?”

      娘似乎在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就苍老了,可还是点了点头。她的嘴唇抖了几下,脸色衰败似要承不住敷上的薄薄脂粉,不等她发出声音我便抽回手往自己的厢房跑去。

      “宁安!”娘在我身后喊到,我脚下一滞,随即却跑的更快了。

      回廊的风被我脚步搅得乱了,回到里室后我一头扎在床上大哭起来。伤心,委屈,气愤,混杂在了一起,其中最为强烈的感觉却是害怕,我对入京一事如此抗拒的缘由固然有部分是不愿离开故土亦舍不下父母亲人,可更重要的,说来惭愧,却是怕自己会遇到什么不测。

      师太的孩子身上留着亡国君主的血,很可能是是华南皇室仅剩血脉了,当今圣上会如此急不可待的寻找,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善意。我若真的代替那个孩子入了京,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虽然我偶尔也曾隐隐想过,大周女子不能科举,亦没有什么地位,嫁前从父,出嫁从夫,普通女子的一生往往也就在相夫教子中乏味过去,亦是十分无趣。可十四岁毕竟是甫新绽开的年纪,这时若逢骤雨摧残,于我未免也太残酷了些。

      君命难违,爹娘这些日子想必也是为我操碎了心,可眼见他们并无让我留下的圆转余地,心中还是失望至极。就连他们这些日子难以启齿的为难模样,亦像是一种对我不信任的背叛。

      我哭得累了不由朦胧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醒来,耳边远远传来守夜人敲击梆子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的尾音似乎拖得比平时还要长,我正觉得恍如仍在梦境,忽而有嬷嬷上前推我。

      “小姐,寿延庵打发人来寻你过去,弥静师太快要不行了。”

      短短半月未见,弥静师太却如同冬季最后的一檐残雪,眼看就要在冷雨中消融了。我这一路茫茫然无处踏寻的心情,在握住师太惯长冰凉的手指的瞬间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世间所谓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原本到了这个地步我心里不仅怪自己的软弱无力,亦忍不住要怨上旁人,恨掌权者的跋扈,甚至觉得父母待我狠心。可奇怪的是,从头到尾我却并没有半分想要怪罪于师太。

      “宁安,来,坐到床榻这边来。”她欠着身子让我坐到床榻上,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被褥下的身躯看起来异常的薄,几乎是被棉被压得动弹不得。

      “一转眼宁安也长成美人儿了。”她摸着我柔软的黑发十分感慨似的。

      “宁安不及师太万分之一好看。”

      “都是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

      许是大限将至,师太语气中竟头一次有了发自内心而来的温柔情意,原先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开始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慢慢瓦解,她又伸手抚摸我的脸庞,没有温度的掌心似乎在我脸上留下某种隐晦的痕迹。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不必担心赴京一事。我已托人告知韩昔,让他照拂于你。”说到后半句,她神情坦荡。

      明明来之前已哭了许久,可听了这话我的泪却又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的。师太的身子虽然一直不太好,可若无意外怎会恶化的如此之快,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可怕,此时此刻我竟不敢深想。她就要死了,这四年来她不顾身份差别一直悉心教导于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心为我考虑着,可我又为师太做过什么呢,

      “您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师太微微一笑,却只问道:

      “今儿我没去后院,你来的时候,最后那朵红莲可还完好?”

      到了这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仍就是那一池莲花。

      已过了莲花盛开的季节,上个月开始那一池红莲便陆续凋零了,我进来的时候匆匆忙忙,眼角扫过似乎已是一朵也不剩。但我怕这话让病人愈发添了伤感,便宽慰师太:

      “还好好的,想来仍能再开个三四日光景。”

      “是么,其实纵然凋落也是无妨,”她似乎看出来了,却没有点破。“还有明年呢,明年又会是齐整整的三十三朵了。”

      我不期她倒是这般的心境。

      “师太的身子会渐渐好起来的,到了明年宁安还想再同您一起赏花。”

      “傻孩子。”

      她欲替我拭泪,手却已抬不起来。

      “过去我曾恨自己恨得满面狰狞,只觉得一步错后步步错,再怎么挣扎也是无用。可有一个人却为我千辛万苦寻来了这些红莲的种子,还告诉我,戾气作化红莲挡,他会护住我心中那一池清泉,万不会让我变成自己最为憎恨的模样。如今我虽茕茕一人,可也不能活着给旁人机会将我再次逼得面目全非。”

      “给您红莲种子的,可是韩大人?”

      师太轻轻摇头。

      “那个人早已过世,可午夜梦回我却总觉得他仍在身边似的,他有时候狡黠的很,有时却又清澈固执得像个孩子,你小时候的神态真是像他。”

      她的眼睛看着我,却似乎在一瞬间穿过我看向更远的地方。

      “水分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宁安,有些事永远强求不得,你要好好活着。”

      我长久的等待着,她却不再说话,眼中的光彩也渐渐熄灭了。我轻轻为她阖上眼,对她说:

      “您放心,从今往后您所惧怕的那些过去,都已奈何不了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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