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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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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娘亲又冷笑起来。
“莫非大人不解恨,非得开棺鞭尸才罢休么,可惜十几年过去,当时又是草草掩埋的,怕连白骨都被虫豸啃噬干净了。”
“放肆!你胡说些什么!”韩大人忽然暴怒了起来,温文的表情一瞬间扭曲如鬼,我吓得差点又跪在地上。
娘却半点不怕。
“云江可说错了么,韩大人您对那一位做的事,哪件不是赶尽杀绝的,鞭尸不过是给活人面子的事,死人可半点不知道。您当年那可是恨不得在活人身上剜肉啊,剜下的还是心上的肉,事到如今您已经什么都有了,还想找那一位要什么?”
我怕韩大人会在愤怒之中做出什么伤害母亲的事情,忙挡在母亲身前。韩大人却闭上眼睛,半响恢复了平静。
“你跟了她那么久,会说这些我也不怪你,可我不信她死了,你只说她眼下在何处,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信不信是你的事,姬南箫已经死了。”
“她不会死,为了孩子她也会活下来。”
娘亲只是不答。
“云江,既然我知道你在这里,那么你平日的起居生活我都会找人好好盘查,总会有蛛丝马迹,你不如眼下痛痛快快的自己说出来。”韩大人一手指着三哥,“你这个儿子是想走科举的路子吧,何必与我闹翻。”
“韩大人说笑了,云江昔年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配和您有什么交集,更谈不上闹翻。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拿这来要挟我也没用。”
“你不顾惜自己的孩子,难道就不替南箫的孩子着想吗?那孩子毕竟是皇室血脉,怎能流落于外。”
我听到皇室血脉几个字登时大吃一惊。忽然想到,当今圣上可不也是姓姬的!
“姬南箫是皇室血脉不错,她的孩子可不是,”娘慢悠悠的说,“子从父族,那孩子的父亲可是朝廷盖棺定论的逆贼,更何况,孩子并没有活下来,这一点大人您应该最清楚。”
“那时候华南后宫一片慌乱,我身为男人又不好进内室,婢女们做了什么手脚也不一定。若孩子真的死了,南箫她后来不会如此平静。”
“心莫大于哀死,大人曾贵为玄北探花,还需要民妇教您吗?”
韩大人沉吟了一会儿。
“你不说,我无非多花些时日,她一定活在你能照顾得到的地方,我总能把她找出来。”
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我不敢看娘亲的表情,怪不得,怪不得她再三叮嘱我,只一枚书签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可真能藏得住吗,娘总去寿延庵礼佛,稍微一查就知道了。
“名叫姬南箫的人已经死了,这我绝不会骗你。”娘忽然开口了,“但你若想知道她九泉之下过得如何,倒可以去城郊的寿延庵问问,那儿有位弥静师太,最是擅长以佛经为人解惑。只不过,”娘的话锋一转,“那位弥静师太一生无儿无女,丈夫也早早就被人害死了,她在红尘中早就伤透了心,因此立下一誓,终生不出寿延庵,也不见除我以外的故人,若破了誓甘愿一死,但韩大人想必只求见人,不论生死的,这也是无妨。”
这一回轮到韩大人脸色泛白了。
“她真这么发了誓?”
“反正她什么也没有了,活着不过是为了在菩萨勉强忏悔自己的过错,韩大人看不过眼想助她速死那再好没有,这就请吧。”
“……她何曾有做错过什么。”
“是啊,想来她的一生原本该千尊玉贵的,可惜错信一人,最终落得青灯古佛,女子这一生可真是半步都不能行错啊,您说是不是。”
“孩子……那个孩子当真死了?”
“死了,死的好,若不然落到你们手上又成了一样把柄,那孩子是个贴心的,不忍他母亲日后作难这才早早去了。”
一席话之后韩大人似乎在瞬间就苍老了,他乌黑的眼睛里有了几分与气质不符的茫然。
“朝去暮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你去告诉她,告诉她我来了这里,她若不想见,我就等到她愿意相见之时,你让她放心,我绝不会逼她。”
娘亲沉默片刻后对我说:
“宁安,你去寿延庵告诉师太,一个叫韩昔的人来了。”
“就这些?”
“就这些,其它的师太自己省得。”
我点点头,心里也大概有了个谱。
她自送我到马车边上,忽然低低对我加了一句:
“座位底下有银子,让师太快走。”
接着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不远处韩大人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的目光似乎一直粘在我乘坐的马车上,想跟着我去见寿延庵里的那个人。
到了寿延庵,老尼姑一见是我就直径带我去了师太那儿。
师太脸色有几分不好,见了我却亲切的笑了:
“几日不见了,你怎么像是又长高了些。”
我眼睛一酸,忽然流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泪水。
“这是怎么了?”
我忙止住泪,将事情告诉了她。
出乎意料,师太十分平静,她听完之后随即咳嗽了几下。
“师太,您身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忙抚着她后背帮她顺顺气。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无碍的,你回去告诉那个韩昔,就说隔几日我可以见上他一面,让他别再寻旁人的麻烦。”
“可是师太,娘让你快走,你看,我银子都拿来了。”我潜意识里觉得若让师太若见到那个来路不明的韩大人定会十分糟糕。
师太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还是凉凉的没有温度,却有着纤细又坚决的力量。
“我走了,你们一家又该怎么办,不怕的,他不过是想找我说些没味的话,说完了就会走。更何况我流离了半辈子,眼下可不想再逃了。”
说着她又咳嗽起来。
“师太,我去给您请大夫。”
“不必,老毛病而已,喝了药发发汗就会好的,你这就回去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以后别再来这儿,除非我寻人唤你来。”
回家之后我将师太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娘亲,娘点了点头,派小厮去告知韩大人。
“娘,师太她……”
看着娘的黯然神色,我终究没敢再问下去。接连几日家里的气氛似被阴云生生压着,父母每晚都在房里谈论些什么直到三更,几个心腹嬷嬷也是神色凝重。我疑惑他们都比我知道的多,却出乎意料的达成一致要瞒着我,连最藏不住话的三哥,第二天也被另寻了一家大户私塾打发出去读书了。
与之相对的,娘却对我愈发的好,我原本就是她心爱的小女儿,五岁前娘甚至夜夜亲自哄我入睡,连乳母都成了摆设。可现下我都十四了,娘倒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每顿饭为我细细布菜,做针线的时候也喜欢坐在与我临近的地方,我习字的时候偶尔看过去,总见她怔怔的看着我,见我面带疑惑便慈和一笑低头继续做活,也不解释。
我暗作揣测,是不是这些年我和师太太过亲近,让娘亲觉得寂寞了呢,可纵然如此,她的反应也来得太过突然了。
就在我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却是那位韩大人亲自前来为我解了惑。
不知是否巧合,他来的时机恰逢父母外出,管家不敢怠慢请去了前书房,他指明要单独见我,虽是于礼不合我还是极快的更衣前去,行礼之后他让我在下首坐了,闲闲拉扯几句家常后便话锋一转道:
“听说你小小年纪倒有耐心常去庵中听那位弥静师太讲经?”
“是,蒙师太不嫌民女愚笨。”
“你的小楷写的有两分笔力,这也是那位师太教你的?”
我尚天真以为他这么问是意图从我这里套出话来,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敷衍过去才好。
“如此甚好,横竖几日后你便要随我入京,大家闺秀若是连副字都写不出来那可难登大堂。”
“入京?”我呆怔住了。
“我会告知旁人你是多年前我与外室在此间生的女儿,现如今为了寻一门好亲事便随我回京认祖归宗,不知你是否明白,我韩昔如今官拜宰相,这于你并不是吃亏的事。”
半响反应过来后,我脸上渐渐就现了颜色,这位韩大人的来头果然不小,可说的话却离谱至极。这哪是什么吃亏不吃亏的事,宰相府再是花团锦绕又如何,从前只听过当官的强抢民女,却不知道还会有人强认女儿。
韩大人对我的表情视若无睹,拇指慢慢搓着食指上的一枚白玉宽戒,与十几日前普通长者的和蔼风范不同,他的半张脸略迎着光,只照得眼珠子通透如褐色琉璃,中间一点黑色瞳孔望向我,看不出喜怒。
这是历来能运筹帷幄的权臣才有的眼神,令人不敢轻易造次。
“你言行不像个蠢笨的,只是女人家居院深深,难免见识不足。京中皇亲国戚甚多,入京前本朝的一些往事还得说与你知晓,免得到时行错了步,说错了话,徒惹人耻笑。”
我点点头,皱眉盘算这突如其来的事到底有几分真假,乍听他说起先史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几十年前先帝的同胞兄弟陈豫王不幸战死沙场,王妃也随之自刎。先帝得知后万分痛心,便将其仅存幼女接入宫中,封号正惠公主加以抚养。又因陈豫王过世前曾给如今的太皇太后,当年的太后修书一封,上面写到:
‘吾心坦荡,勿以之伤,人生几何冬,待雁南来,愿化箫音绕宫梁,以慰母怀。’故而这位公主便被赐名南箫。”
万没料到竟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玄北姬氏已称王数百年,我本以为弥静师太来自某个已势微的分支,谁料当今圣上竟是她两服内的堂兄。惊愕之下我再顾不上思索上京的事,只全神贯注等着他把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