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浮灯吟》林江城

10、纡秋风

　　这话令气氛低沉了下来，太皇太后却恍如不觉，只和气问我随师太读了哪些书，可也有字，待得知是‘宁安’二字后后不由面露不虞。

　　“这名字，太也省事了。”

　　“母后倒别抱怨，说不准这名字还是南箫妹妹给取的，”太后笑着解围，“虽简单寓意却好的，咱们皇家的孩子金贵着，名字普通一点好养活，连皇上的嫡长公主也不过唤作‘慧生’呢。”

　　“哀家晓得，她是自己心里太苦，只求这孩子平平安安一辈子罢了。可怜哀家连么儿的这么一点骨血都护不住，生生给那姓谢的南蛮糟蹋了去……”

　　太皇太后恨恨说了一半忽然停住，拍拍我的手对梁姑姑道：

　　“身上衣衫摸着就扎手，韩昔白捡了哀家的重孙女，竟舍不得给这孩子打扮。等会带她去换一身，再把尚衣监的人叫来，好好给做上几条裙子，只她母亲孝期未过，颜色得素雅。对了，把那西域进贡的天蚕锦拿来用。嗯，等衣服做出来再去哀家的库房里选些相应的首饰来配，韩昔夫人过世的早，其他人未必有那个眼光。”

　　梁姑姑笑着应了，又提醒道：

　　“那天蚕锦统共就三匹，您日后想起可别心疼。”

　　太皇太后浑不在意。

　　“哀家都这把岁数了，穿什么不跟裹木头似的，倒是给孩子穿鲜亮了方有趣味。你也别捏着藏着替哀家打算盘，省下来只能带到棺材里。”

　　她又对太后和虞太妃说：

　　“知道你们也要赏她东西，聊表心意就是了，一应贵重的全不要，哀家这儿还有几样能看的，自会赏了她。”她摸索着抚上着我的脸，语带怜惜，“这是哀家欠她和她母亲的，用不着别人来还。”

　　太后和虞太妃忙答应了，却也出手不菲，分别赏了我镶有玫瑰七宝的璎珞和羊脂玉镶金的臂钏。

　　师太是陈豫王独女，陈豫王又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么儿，她老人家痛惜幼子早亡，故而对孙女多有怜惜也属常情。当年的正惠公主为国之计被迫远嫁给南朝的亡国君谢后主，等南朝国破后又心灰意冷的入了空门，圆寂于他乡。最疼爱的孙女落得如此结果，必然是太皇太后心中大憾，可太皇太后膝下嫡亲的孙女和重孙女满打满算也有二十几位了，我与她的辈分隔得远又十分生疏，纵然真是师太亲女在此怕也会有些受宠若惊。

　　纵然是正惠公主之女，可其父仍是南朝的谢后主，太皇太后对此竟也毫无丝毫芥蒂？

　　可若是装模作样……我偷偷扫了眼显出疲态的太皇太后，以她如今的地位和年纪，犯不着如此。这样的太皇太后，更像是普通富贵人家里拿了箱底好东西哄儿孙高兴的慈祥老祖宗。

　　太皇太后对正惠公主的感情似乎远比旁人想的还要深厚，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又有多少是因为愧疚？

　　思极于此，我心头沉重，只觉得越是了解，越是不明白，韩大人大抵是刻意隐瞒了一些细节，虽不知缘由，却令我更加被动。太皇太后若知坐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大周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孩儿，盛怒之下又会做些什么呢，那些传闻里的宫中大刑在脑中闪过，我背后一悸，回答间越发恭谨。

　　几番说下来时候也不早了，太皇太后言谈间似乎想先将我留下，太后见了微一思忖道：

　　“这也无不可，只是京中人皆知韩姑娘一回来便被请来了宫中，连自家都来不及回，若这顺势留下怕有人乱嚼舌头，母后真心疼她不妨隔几日再召来留下，宫中规矩多，且也让这孩子自在几日。”

　　“有什么好嚼舌头的，”太皇太后的脾气忽然就上来了，“难不成哀家如今这把岁数，行事反倒要看人眼色了？那些无知妇人只管背后说去，过得几日正好让皇上给封了县主。至于规矩，哀家看这孩子行事不像那没有章程的，找个嬷嬷教导几日便好了。本就是姬家子孙，倒不如捅开了大家心照不宣，那些势利眼也不敢看低宁安。”

　　其实，纵然背地里则众人都知晓我是正惠公主的女儿，也未必能提高身价。姬氏素来人丁兴旺，若按照平常人家来看当今圣上也不过是我的表舅，再加上子从父族一说，保不齐我还会被算作南朝余孽——所谓的金枝玉叶，说穿了还不如当韩大人的庶女来得实惠。

　　太后显见也不认为这是个好点子，又劝道：

　　“真戳破了怕是会被旧事重提，有损先帝贤名。”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也有了些顾忌，虞太妃也道：

　　“母后若真心疼这孩子，尽管把体己私下赏了她便是，回头再好好给她指一门婚事岂不更齐全了，何必非顾着那虚名，她是县主也好是韩家小姐也罢，有您撑腰谁敢小瞧了她去。”

　　既然两人都这么说，太皇太后也不好多做勉强，只难免有些怏怏不快。这时有人来传话，不一会儿有个黄门内侍前来，上前禀太皇太后道，皇上正与韩大人商议政事，得知我也在宫里，一时兴起想叫去瞧瞧。这借口听着也算自然，谁知太皇太后出乎意料的一口回绝：

　　“昨儿才听闻皇上为了黄河水患已有半月没能好好歇息，如何再能为这些琐事烦心，有哀家和太后帮他张罗着，你只管去让皇上放心，何况还是年轻女眷，说出去惹人误会。”

　　那内侍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辩解，似乎微微斜看了一眼太后，太后起身道：

　　“闹了母后半响正该回去了，若母后放心，不妨让儿臣领这孩子去皇上那里转一圈，宫里快要落锁，去了也不过打个照面，且有儿臣在，看着也像个样。”

　　我吓了一跳，以太后之尊如何能为我这般费事，忙想推辞太皇太后却示意我不必拒绝，只问那内侍：

　　“韩大人也在那儿？”语气中充满怀疑。

　　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对太后颔首道：

　　“既是如此你便带去照个面吧，论理说给他这个做舅父的看看也不妨事，只别久留扰了皇上正事。”说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在我身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不见上一面怕是不肯死心的。”

　　这声音太过轻飘，我有些疑惑是太皇太后闲聊久了不免疲累。

　　太后见状便带着我行礼退下，往皇上此刻所在的承明殿去了，上轿前她忽然问我：

　　“正惠公主生前对宫中之事可略提过一二？”

　　我摇了摇头。

　　“只教我读书习字，从没漏过一点口风。”

　　太后颔首，又道：

　　“等会见了皇上别怕，南箫自幼在禁庭长大，皇上以前是将她当作自己胞妹一样待的，必不会为难你。”

　　我恭谨答应里，心里却苦笑连连，一手安排这整件事的皇上知晓我不过是正惠公主身边一个婢女的女儿，又如何会顾忌我这冒牌货。心里虽打着鼓，我仍勉强安慰自己，见了皇上也就能明白他让我桃代李僵的用意，是死是活前景总有了个明路，未尝不是好事。

　　世人皆知现如今的太后并不是皇上的生母，而太皇太后倒是皇上的嫡亲祖母。也不知是否有这个缘头，太后说起的皇上时，语气里总萦绕着那么一缕似有似无的犹豫。

　　韩大人说过，皇上的亲生母亲不过是个被先帝偶一临幸的普通宫女，未等到皇上成年便已病逝。先王子嗣众多，其中不乏母族强势少有慧名的皇子，谁知争储之乱的最后赢家竟是一直默默无闻的皇上，也是令人再想不到的。

　　到了承明殿外太后却并不忙着带我进去，而是问一旁恭敬低着头的宫人：

　　“皇上一下午都在这里忙于政务？韩大人可还在里面？”

　　“禀太后，韩大人此刻大概已经出宫了，皇上方才说有些倦怠，卓公公吩咐御膳房的人送了莲叶糕和玉泉汤。”

　　“社稷再重要也比不过皇上，一会儿卓公公要问起来，就说皇上既已忙了一天，想必累了，不必挂心韩大人的眷内琐事，横竖有太皇太后和哀家替他看着呢。”

　　那宫人并不看我，只立刻应了下来。太后竟就此带着我离开了。

　　“皇上今日不得闲，月中的时候你再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说话，到时候几个公主按惯例也会去，有了年岁相近的也能聊得来些，比今日陪着哀家这样的老太婆枯坐可好多了。”

　　“太后说的哪里的话，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教诲民女一辈子受之不尽，只恨民女少了悟性，有愧于贵人。”

　　“你这孩子，一板一眼的不知像谁，我倒记得南箫远嫁前性子是很活泼的。”太后似有心又似无意的笑着说，随即招了身边的得力嬷嬷来，“你替哀家送她出宫，务必稳妥。”

　　谁知她话音刚落，这一个穿着与寻常不同的年老内侍远远赶了来，太后见是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恢复如常，那内侍走近后朝太后恭敬行礼。

　　“太后明鉴，皇上听闻韩姑娘已经来了，特地让小人将人领过去，不令太后操劳。”

　　太后看了看太阳。

　　“已经快落匙了吧，不如隔几日空闲了也是一样。”

　　“是，”那内侍陪着笑，却仍道，“皇上说难得太皇太后高兴，若晚了就留下，秋日困乏，陪太皇太后解解闷也是不错。”

　　太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

　　“难得皇上孝心周到。”说罢她对那内侍挥了挥手，“把人领过去吧。”

　　那内侍马上应了声是，走到我跟前：

　　“韩姑娘，劳您的驾，还得跟小人走一趟了。”

　　纵然韩大人此前一路都在刻意提点，且也曾在师太身上多少感受过上位者的情态，可这么不知深浅半梦半醒间的来皇宫走一遭，于我其实很有些精神疲乏，刚才又错当今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由又泄了那口气，眼下已是累得有些麻木。顾不上察言观色，心里也没什么主意了，连太皇太后和太后对皇上要见我一事的异样表现都没能立即察觉，我只木然按规矩对太后行礼告退，又跟着那内侍重去了承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