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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十功名尘与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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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突兀地响起来。
江乐启收回思绪转头一看,时鱼站在桌案边上茫然地看着他,手上满是墨渍,身上一道长长的焦墨痕迹直直延伸到腰身处,脚下一小团墨水,一方端砚盖在他脚背上。
时鱼的脸微红,局促地低下头去,本意是想镇定些,声音却发虚,“将军,对不起。”
江乐启看着他脚下的砚台,失笑道,“砸到你脚了,不疼么?”
时鱼忙动了动步子,右脚大脚趾升上一股钻心的麻疼,皱了皱眉,正打算捡起,一只手却抢先碰到了砚台。时鱼微怔,微凉的手指触及到那只手,忙缩了回去。
他听见江乐启轻笑了一声,那只手捡起砚台,经过他耳畔时,分明听见他叹息了一声,“你啊……”竟有些也许江乐启都未发现的无奈和温柔。
那声轻笑和低沉的两个字无故落入心间,脑袋几乎有瞬间晕眩,时鱼的脸忽然唰地红透。
江乐启将端砚放回案上,终于发现时鱼不寻常的脸色,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温和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时鱼猛然抬头,“我……没……”紧张……
江乐启将他的局促和不安看在眼里,眼里略有迟疑的情绪,不过迟疑过后仍旧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眼角,略有薄茧的指腹向下划过,停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手指干燥温暖,时鱼略有疑惑地看着他。在他记忆里,他是第二个会抚摸他脸颊的人,第一个是抚养他成人的五娘。可是五娘的手指是纤细柔软的,像四月的飘絮,这个男人的手也很好看,但是比五娘的手粗糙许多,令时鱼自己诧异的是,他竟然不讨厌他的触碰。
“疼么?”
时鱼忽然反应过来,这绝不是上属对一个下属该有的亲昵动作,连忙退后一步,才摇摇头,低声道,“不疼。”
江乐启觉察他的抗拒,收回手漫不经心道,“这么长的伤口,恐怕会留疤吧。”
时鱼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江乐启负手走到靠椅边坐下,端起茶,“你这张脸就此破相了吧。”
时鱼的脑袋微微向他的方向转了转。
江乐启再接再厉地加把火,“我倒是有些药膏。”
时鱼终于忍不住抬头道,“将军你想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时鱼漆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江乐启开门见山道,“我想好好看看你。”
时鱼站在原地没动,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道,“是将军夫人?”
“不是。”
“将军的朋友?”
江乐启点点头,“一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的朋友。”
时鱼这才走到他面前,想了想道,“将军你说的药膏……”
江乐启颇有威胁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耍赖?”
时鱼连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乐启微笑道,“参军以前,我的确是个无赖。”
时鱼眨眨眼,好一会儿打量他,虽然多数武将都是粗人,但江乐启眉梢透露出的风流,和俊彦的脸庞很难将“市井无赖”四个字与他联系起来。
江乐启任他打量,起身走进内营。不会儿,他又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青瓷盒子。他晃了晃手中似乎颇有些年份的小药盒,很有些得意道,“慕州秘制药膏。”时鱼眼神直直看着药膏,江乐启噗哧笑出声,一拍他后脑勺,将小药盒递给他。
时鱼对江乐启拍他后脑勺的动作很不满,但是奈于江乐启的动作,又不好发作,只是低头脸色一阴,闷闷接过。
江乐启坐在木椅上,轻飘飘地道,“药膏我已经给你了……”
语气很弱,很漫不经心,但是时鱼却抖了抖,戒备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江乐启缓缓地笑,时鱼战战兢兢地将步子挪了过去。即便是在他父亲面前,他好像也不曾那么戒备过……
江乐启眼睛一弯,笑得人畜无害。
时鱼看着他,不明白怎么有武将能笑得那么风流倜傥。
“坐着罢。”江乐启指了指他身旁的位置。
时鱼木然的坐下去。
“不如你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口。”江乐启提议,但眼里分明写着“威胁”两个字。
时鱼踟躇了会儿,还是打开了药盒。药膏是白色的,有清淡好闻的薄荷香。时鱼用食指小心捻了一点,因为没有镜子,他只能胡乱摸索。其实时鱼很怕这药膏涂上会刺痛,所以动作格外小心。
江乐启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解释道,“涂上去有些清凉,但不会有疼痛,你没必要这么小心。”
时鱼无形之中呼了口气,很快涂好药膏。江乐启忽然将手伸过来,时鱼被吓一跳,“将军!”
江乐启收回手,指了指那道伤口边上,“沾上了。”
时鱼胡乱抹了抹。江乐启道,“再抹下去,伤口上的也要被你抹开了。”时鱼将手缩回去,又伸出手把药盒往江乐启那边推了推。
江乐启看了一眼药盒又看了一眼脸颊微红的时鱼,淡淡道,“药盒你收回去吧,我不需要。”
时鱼本意不想收,可是不收又好像是驳了他的面子,只能不太高兴地收下。
江乐启失笑道,“你好像很不高兴。”
时鱼抿了抿唇,低着头,并没有说话的打算。
江乐启又忍不住逗他,“我就是喜欢和不喜欢和我说话的人说话。”
时鱼猛然转头,脸颊憋得通红,“其实我……”
时鱼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急冲冲冲进来的人打断。来人朝江乐启匆忙行礼,“江将军,王元帅请您立刻到他帐下议事!据说……据说是我军先锋队在镶鹤关外三十里处发现西凉人踪迹!”
时鱼只看到刚才还笑着的江乐启脸色忽变,对他说了一句“你先等着”就大步离开了营帐。
时鱼知道必定是有要急军事,虽然他不知道江乐启为什么要他等着,但他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江乐启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时鱼喝完了一大壶的茶水,愈发觉得腹中空空。不过即便现在去伙房也没有食物了吧。时鱼略苦恼地想着,脸上却还没有难受的神色。
“时鱼?”
时鱼看着傅封阳偷偷摸摸地进来,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傅封阳呼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三个馒头放到他面前,“你果然还在这里!害得我好找!快吃吧,本来我拿了六个来,可恨王河那个小人!”傅封阳越说越咬牙切齿,时鱼打断道,“谢谢。”
傅封阳一掌就拍在了他瘦弱的肩上,咧嘴笑道,“谢什么!”
时鱼细细吃着馒头,吃了一个又迅速拿起另一个开始咬。时鱼的容貌是带着清致的俊秀,啃馒头的动作其实也挺好看的,并没有一股子市井气。傅封阳觉得他同军营中的很多人不一样,甚至有些不合军营的气氛。他觉得时鱼这样的人应该在初春时节缓步在皇都的街上,而不是现在出现在荒凉的边疆。但他转而又想,时鱼本应该是那种富家或者贵胄子弟,但他毅然上边疆保卫大襄山河,实在很令人敬佩。
时鱼吃完第二个馒头,拿第三个的时候,不小心对上傅封阳的目光,手抖了一抖,差点将馒头掉在地上,“你干嘛看我?”
傅封阳托着腮,“欸”了一声,“你没觉得你和军营很多人不一样么?”
时鱼毫不迟疑地摇头。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又没多个眼睛少个鼻子。
傅封阳“开导”他,“欸?你应该要觉得自己不一样才对啊。你看,那么多人,江将军偏偏挑了你做他的近侍”他轻轻撞了撞时鱼的手肘,“你说为什么?”
时鱼下意识地说“不知道”,但刹那间忽然想起来,江乐启说他很像以前的一位故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傅封阳不满的看着又神游的时鱼,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想什么呢。”
时鱼漫不经心地问道,“听你的语气,你很想当江乐启的亲兵?”想到江乐启笑面虎一般的脸,他恨不得立马和傅封阳对调。
傅封阳以为时鱼误会他了,连忙道,“才不是!亲兵有什么好,大多时候都呆在将军身边,不上战场的。我大好男儿就应该驰骋沙场,举剑斩敌,建立功勋!”
时鱼慢条斯理吃好最后一口馒头,忽然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个亲兵是缩头乌龟?”
傅封阳看了眼他凉凉的笑容,立马又道,“我看你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嘛!哈哈!”
时鱼拍了拍腿上的一点碎屑,道,“你回去吧。”他发誓这句话绝对是为傅封阳打算,毕竟将军的营帐不是能随便进的,况且他还不知道江乐启什么时候会回来。
傅封阳脸色一沉,“喂!时鱼你未免也太没……”良心。
“江将军要回来了,你快回去。”
傅封阳摸了摸鼻子,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胆量,还是猫着身子离开了营帐。
时鱼在他帐中又等了很久,江乐启并没有过来。他已有了睡意,眼睛都有些惺忪。打更的又从外头经过,时鱼忍不住趴在了小桌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所以,当江乐启进来看见趴在桌上沉睡的时鱼时,很是惊异。他以为凭下午一会儿对时鱼的了解,他不像是会死等的人。这个少年看着沉稳,实则还有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稚气。看着顺从听话,实则内心很有一番自己的较量。
但他无法否认,深夜回到帐中,有一个人等待的感觉,其实……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