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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枯木婆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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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上的棋局是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之度数,黑白棋子以山河表里之势在棋盘上各自成阵,内含星辰风雷之象。莫黍离执起一枚白琥珀棋子,迟疑着不敢轻易落子,“我棋艺不精。”
冷莞尔从莫黍离手里接过那枚棋子,笑道:“还是我来吧。”莫黍离看着她,“你很自负?”
“那是自然。”冷莞尔笑起来,“我父亲不光是‘酒中仙’,而且还是一位风流才子,棋局境界虽不敢说是‘圣手’,‘国手’却也是当之无愧的。我从小耳濡目染,大抵还是能下上几盘的。”她说完低下头,认真地思索棋局,棋学通玄学,每一步都似众妙之门,出没变化,深不可测。
“有了。”冷莞尔将棋子落下,又看那方位,乃是木榻对边墙的方位,她回首望向莫黍离,两人相视一笑,向另外一间石屋子走去。如此一局一局走下来,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辰,两个人皆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终于来至一间与其他石屋子不同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装饰并无异样,只是,黄花梨罗汉榻上赫然坐了一个人,圣手先生。
棋几上的棋盘是空的,一个棋子也没有。圣手先生端坐在棋几一端,蹙着眉头凝视棋盘,仿佛在那山长水阔的棋盘上正有一场无形的对垒,两军相遇,硝烟已是漫天。
冷莞尔凝神苦思很长一段时间,原本满心欢喜,以为可以破阵而出,谁想到最终却发现竟是一盘死局,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切到头,也只剩下空,如眼前的局面。
“您知道我们会参透棋局的玄妙,在这里守株待兔?”冷莞尔问圣手先生。圣手先生一动不动,仍是凝视空荡荡的棋盘。冷莞尔有些不悦,又问:“先是给我们希望,又亲手将这个希望打破,您是想要我知难而退,把藏宝的地址双手奉上?”圣手先生仍是无动于衷,连头上的白发都是静止的。
“他怎么了?”冷莞尔只好转而问莫黍离,她总以为他什么都能想通,他什么都知道。莫黍离道:“死了!”冷莞尔霍地瞪圆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方才他还是好好的!”
莫黍离突然说道:“他是圣手先生。”冷莞尔不知莫黍离何意,反应淡淡的,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莫黍离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道:“我的意思是,他才是圣手先生。”
冷莞尔懂了,“你的意思是,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不是圣手先生?那他是谁?”莫黍离眼中的情绪复杂,踟蹰了片刻说道:“几日前我们才见过他,还差点死在他手里。”
“那个老掌柜?”冷莞尔更是糊涂,问道:“他们有何相似之处?”莫黍离答道:“还是他的手,圣手先生落拓不羁不修边幅,从外形上自然很难分别出细微的差异,但一个常年握着棋子的人与一个常年使用暗器的人,他们手掌的磨损天差地别,何况,那双手我们才见过。”
冷莞尔又问道:“仅凭这一点?”
“不止。”莫黍离道:“相传圣手先生最喜欢用人骨头做棋子,可这里的棋子竟全都是用琥珀石做的。”冷莞尔道:“江湖传言,并不足信。”莫黍离也承认这一点:“这是自然,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圣手先生的棋艺天下独步,我们竟能如此顺利地走到这里,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冷莞尔问。
莫黍离在圣手先生的对面坐下来,细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擦拭着,“如此精妙的布局,天下无二,机关该是没错的,这足以说明此地必是玲珑署无疑。但玲珑署怎会有外人?必然是有人无意间闯了进来,但棋艺实在不精,不足以驾驭整个玲珑署的机关,因而他只有改变了棋局的布置,他怕自己也出不去。”冷莞尔凝眉沉思,脑中仍是千头万绪,她被缠绕住了,理不清思路。
“如此说来,是那个老掌柜机缘巧合之下闯入了玲珑署,圣手先生的死与此有关吗?”冷莞尔又问。莫黍离望着圣手先生,不胜恓惶感慨道:“是人,就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任何人,在衰老和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神秘如圣手先生,应该是不曾想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吧,千年铁树,终也敌不过岁月侵蚀。落叶了,却不能归根,像一座雕塑一样守在他的城堡里,尽管连那城堡也已被人占领了。
冷莞尔走到莫黍离近旁坐下,顺着他的目光含笑浅语:“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该庆幸,死生契阔,活着本身已是一件令人欢欣的事,你又何必总是如此忧郁?”莫黍离的心起了涟漪,原本是空山无人涧水冷清,他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生活对他是煎熬,是烈火焚烧,可此刻,他竟嗅到了风乍起时,那随风而来的勃勃生机,他是活着的。
莫黍离突然想去拉冷莞尔的手,手臂在红木罗汉榻上艰难移动,颤抖的,不安的,隐忍而犹豫的。六寸、五寸、四寸、三寸……只一寸,一寸便足以抹杀全部。他的手霍地回转,鸿雁在云鱼在水,他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冷莞尔心里飘过一阵失落,没有缘由的,总不该是因为莫黍离没有牵她的手,难不成她是期待的?
一阵寂然,冷莞尔倒又不介怀了,道:“我想出去了。”莫黍离面有愧色,道:“我说过保你平安,我失言了。”冷莞尔浅笑,道:“与你无关,是我连累了你。若是我知道宝藏在哪里,我一定会告诉那个‘老掌柜’的,宝藏诚然诱人,但总没有性命要紧。哪怕,他想要《浊醪妙理》的原稿也好啊,我也可以让他自己去找。”
“《浊醪妙理》的原稿不在你身上?”莫黍离问。
“不在。”冷莞尔微微摇头,“那是我父亲的心血,父亲在哪里,它就应该在哪里。”
莫黍离抬头望向石屋顶,问:“是陪葬在冷先生的墓里了吧?”
“嗯。”冷莞尔敛眉颔首,望向莫黍离,情不自禁地笑了,“我方才在想,两个人死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单地死去要好些,你说是不是?”
莫黍离冷眸闪过一丝光线,淡淡说道:“也许吧。”
“尤其,那个人还是你。”冷莞尔继而道。
莫黍离愣住了,视线从石屋顶上移下来,慢慢射到冷莞尔脸上,她的脸是安静的梨花白,像是陈年的酒,醉了他的心。惆怅此情难凭寄,他的眉又皱起来,如同心字香篆燃起来,缭绕的烟吊子缠绕在一起,解不开,将心也拧成一团灰。
冷莞尔被莫黍离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去,他为什么这样看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句话脱口而出,这不可思议的念头,与他在一处,她总想心疼他,想用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她控制不住她的心,月光下的那一眼,她已陷在他的箫声里,转来转去,怎么也出不来。
“我们不会死的。”莫黍离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冷莞尔也不再说话,空气里尽是沉默的味道。
冷莞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突然有些苍白,咬了咬牙关问:“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猜到《浊醪妙理》的原稿陪葬在我父亲墓里的吗?”
莫黍离思忖了片刻,叹息道:“那日我陪你去祭奠你父亲,墓上的草皮是一块一块的,很明显,是有人将草皮铲了下来,后又重新拼凑上去的。”
冷莞尔眼中露出凄苦的神色,“你的意思是……”莫黍离冷然不语,默认了冷莞尔的猜想。
冷莞尔霍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插进手心里,血丝渗出来,疼痛蔓延,连心都在颤抖。手掌一暖,莫黍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温暖,暖意袭人,冲淡了疼痛。
莫黍离不说话,眼神仍旧是淡漠地望着石屋顶,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冷莞尔看了看他,兀自笑了笑,握紧的拳却已渐渐松开,任由莫黍离握着。
天青色的石屋顶,四四方方,也像一盘棋局。“一入玲珑署,万岁不得出;棋局有妙招,死生共一屋。”死生共一屋?莫黍离突然醒悟,莫非,这间屋子有玄机,都说玲珑署是建在地心的,那除了圣手先生控制机关的地方,这间屋子便该是与地面最接近的地方,看似无门,实则暗藏生门。
“我们或许可以出去了。”莫黍离突然说道。
“那个‘老掌柜’要放我们出去?”冷莞尔问。
“非也。”莫黍离扶着冷莞尔站起来,用手指着石屋顶,“这里也许是出口。”冷莞尔似有疑虑,道:“你想把它打通?”莫黍离揉着发疼的眉心思索,“若是如此轻易就能打通,玲珑署何苦要建在地心呢?岂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造访?这里必定有机关,只是会是什么呢?”
莫黍离又一遍打量整间屋子,一榻、一架、一池、一案,残棋、古玩、水车、夜明珠,山重水复,究竟那一项能拨云见日?
“若是你闯入了玲珑署,见了如许多的夜明珠,本已富可敌国,那么你对外界所传的宝藏还会放在眼里吗?”莫黍离问冷莞尔。
冷莞尔蹙眉想了须臾,道:“若我是一个热衷于敛财的人,我想我不会把如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藏在地下做摆设,财富若不用于挥霍,便没有任何价值。除非……。”
“另有玄机。”莫黍离接着说道:“除非这些夜明珠动不得,每一颗夜明珠都是整个玲珑署机关的一部分,牵一发,动的却是机关全身,贪心的人根本走不出去。若是有例外的话,便该是……”
莫黍离快步走至黄花梨翘案前,将夜明珠拿起握在手心里,他回转身体与冷莞尔对视,期待着,静静等待着其后的变化。只能听到水流声,哗啦啦响……
不多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雷声隐隐响起,渐而清晰,隆隆隆……石屋顶上空粉尘飞扬,烟灰弥漫,视野混沌。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不待思索,莫黍离已用身体护住冷莞尔,小石块兜头盖脸落下来,砸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待得石块落尽了,莫黍离放开冷莞尔,他的身上已是落了一层灰尘,狼狈不堪。抬眼向上看,方才惊心动魄石破天惊,屋顶的巨石已经退至它处,上空豁然开朗,明月皎皎,流光正徘徊。
“我们可以出去了。”莫黍离道。
冷莞尔却没有如预期的欣喜,她的目光仍在莫黍离身上,抬手给他拍衣上的尘灰,“衣服脏了。”
莫黍离笑了,明快而温暖的,不似他本人,看着冷莞尔给他整理衣上的灰尘,他有一刻的恍惚。外面的凉意渗入石屋子,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冷莞尔的手,声音冷清:“脏着的好。”
冷莞尔抽回手腕,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就出去吧,委实在里面待够了。”
外面是一片绿草地,芳草萋萋,罗幕轻寒。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凉亭,凉亭的靠凳上相对坐了两个人,月光照不到,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能依稀分辨得出,背对着的是一位妇人。
冷莞尔和莫黍离走过去,凉亭里的人该是听到了动静,但没有说话,仍是相对而坐,一动不动。冷莞尔望着背对着她的那个人,道:“婆婆,许久不见,您可还好?”
那人的背影晃了晃,似是心底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半响才缓缓回了身,语气冷冷地问莫黍离:“是你告诉丫头的?”
莫黍离沉默不语,冷莞尔接过话茬说道:“是我自己悟透的,时移世易,我已不是昨日那个当垆沽酒的丫头了,如今我身在江湖,即便做不到心眼俱全,也已经学着审度身边的每一个人。正如婆婆您说过的,世上人心多叵测,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她说到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亦是低了许多,“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任何人 ’也包括婆婆您。”
婆婆脸上的皱纹在微微颤抖,语调亦是不稳:“你知道我是谁?”冷莞尔望着夜色中的寒草,神色清冷,“等闲和尚曾说过,八年前蜀中唐门与西北枯木斋火并,双方死伤惨重,唐门掌门唐黑白与枯木斋的枯木婆婆双双失踪,多年来踪迹全无。以前不觉得有何蹊跷,总觉得八年前我在小吃街上救了婆婆您只不过是巧合,可细细想来,一位羸弱的老婆婆,缘何能深受内伤气息奄奄?若是我猜得不错,您该是枯木斋的枯木婆婆吧?”
“是我。”枯木婆婆的声音苍老嘶哑,“当时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想求一个栖身之所,并未想过要在你身上得到什么。”
冷莞尔道:“我知道,那时江湖传言未起,我仅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身上没有您可以觊觎的东西。”枯木婆婆心里存了一丝希冀,问道:“丫头,你不怪我?”
“怪,但不足以使我与您心生间隙。”说到这,冷莞尔话锋一转,道:“可您不该挖开我父亲的坟墓。”枯木婆婆缓缓从凉亭里走出来,面上痛苦之色明显,“你全都知道了?”
冷莞尔黯然,道:“《浊醪妙理》原稿的下落,我只跟您随口提过一句,是陪葬在我父亲墓里了,父亲的墓碑地处偏僻,且墓碑上没有名姓,除了您,我想不到谁还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轻易找到父亲的墓碑。死者为大,撬墓是毁阴骘的事情!”
枯木婆婆叹息一声,道:“活着尚且艰难,哪里还能考虑到身后阴骘。”冷莞尔目光冷冽,道:“可那是我父亲!”枯木婆婆不语,脊背弯了,在寒夜里显得凄凉无助。
冷莞尔的心又软了下来,那是她相依为命多年的亲人,她怎能咄咄相逼?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那日在客栈拦桩老掌柜’的人,也是婆婆您吧?在玲珑署里我听到试酒的声音,只叫了几声便住了,彼时我只觉得奇怪,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试酒如此乖顺?原来是婆婆,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的。”
枯木婆婆道:“试酒很好,你可放心。”冷莞尔望着凉亭里的另一个人,道:“我不担心,我只是很奇怪,您不会不知道那个‘老掌柜’是蜀中唐门的人,为什么宁愿与仇敌联手,也不愿对我实言相告呢?您即已得到了《浊醪妙理》的原稿,便该知道宝藏之事只是无稽之谈,又为何一意孤行非要寻宝?这些年我们日子的清贫,您有切身的体验,不消多说您也该清楚,我对宝藏之事全然不知,您又何必做这些徒劳之事?”
枯木婆婆不答,低了头看脚下的青草,身影越见苍老。倒是凉亭里的另一个人走了出来,依然是圣手先生的装扮,乱篷篷的白发,长胡子长眉毛遮住了半边脸,他眼神如风霜刀剑直逼着莫黍离,“个中缘由,莫三少可能猜透?”
莫黍离将眼神从冷莞尔身上移开,看着灰蒙蒙的夜空,道:“不用猜。”
“那你是知道我是谁了?”那人问。莫黍离道:“阁下发暗器的手法精准绝妙,内力浑厚强劲,除了唐黑白唐先生,蜀中唐门里,我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唐黑白面上露出嘲弄之色,“精妙绝伦?次次落败之人,当不上莫三少的赞誉。”他顿了一顿,目光骤然一寒,说道:“不过,即便技不如人,此次老朽也想留下你的性命!”
莫黍离冷冷淡淡的,“你不是我的对手。”唐黑白嗤笑,枯木婆婆豁然抬头,亦是嗤笑,“他一个人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两个联手,以二敌一,但凭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让你脱一层皮!”
莫黍离面上没有表情,手却摸到腰上的紫竹洞箫,孔眼深深,此次,他恐怕难逃此劫。他眼中神色沉沉,尽是杀气,即便活着痛苦,他也必须活下去。
“婆婆这话错了。”冷莞尔突然出声,“不是以二敌一,而是二对二,我武功虽然不济,但总是个帮手,您看我与莫黍离联手能否与你们势均力敌?”
枯木婆婆面上皱纹越加深刻,“丫头,你定要与我为难?”冷莞尔淡笑,“婆婆,您已不是往日的婆婆,我亦不是您口中的丫头,物是人非,我总有要与您为难的一日,避得了一日避不了一世。”
冷莞尔说得轻松,心里却是紧张,她不想对枯木婆婆动手,她知道若非枯木婆婆顾念旧情,她的日子必定更加难过;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让莫黍离与他们动手,他们年纪毕竟大了,又多年不曾与人动过手,以莫黍离出神入化的功力,他们怕是在劫难逃,她只能与莫黍离联手,惟其如此,双方才都可保全。莫黍离看透了冷莞尔的心思,他定定地看着她,心底已是温柔蔓延,冲淡了阴沉沉的杀气。
唐黑白骤然出手,手中数十颗琥珀棋子如流星般闪着光华一闪而过,星光点点,快得让人来不及闪避。莫黍离的速度更快,紫气灼灼,洞箫已从腰间腾起,星河漫转、天接云涛,已将全部棋子尽数收尽,万里风鹏举,琥珀棋子又闪闪迎着唐黑白与枯木婆婆而去。
枯木婆婆知道以如今的情形,要对付莫黍离实非易事,情急之下,她只好转而攻击冷莞尔,她的掌风飒如流星、狠戾异常,丝毫不留情面,想着先把冷莞尔逼退。冷莞尔武艺不精,才一招已落了下风。
莫黍离被唐黑白缠着,虽占上风,但因着枯木婆婆趁势搅扰,并未讨得多少便宜。时间一长,枯木婆婆已是急了,他与唐黑白都是年迈之人,在气力上比不得年轻人,她一时急躁,出掌也乱了章法,掌风霍霍,如风虎云雷直击向冷莞尔,冷莞尔来不及闪避,眼见着掌风就要压下来,鼻息间的气息已是若有若无。
莫黍离眼角扫到这一幕,顾不上收势,已经扑过去将冷莞尔推开,凝神聚气,硬生生接了枯木婆婆一掌,双方都得震得连连后退,勉强稳住心神。
冷莞尔急忙奔过去扶住莫黍离,关切地问:“你怎么样?”莫黍离淡淡一笑,眼中光华温暖,柔声道:“无事。” 冷莞尔握住莫黍离的手,发现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又见枯木婆婆虽则被震退,但唐黑白随时都有可能痛下杀手,以莫黍离如今的情形可能应付?她有些担心,急切之间心生一计,悄悄解下腰上的一个青葫芦塞进莫黍离手心,低声道:“‘娇无力’,一缕足以放倒一个武林高手。”
莫黍离会意,面上不动声色,只扭头去看枯木婆婆与唐黑白,枯木婆婆心肺受到震动,面容愈加蜡黄枯萎,皱纹愈加深刻。她与唐黑白此刻都是凝神静气,敌不动我不动,时刻准备一击击出。莫黍离先发制人,身影嗖地窜出,手上内力凝聚,青葫芦破碎,漫天花雨,一股浓郁的酒气在四下里蔓延开来。
枯木婆婆闻得一丝酒气已然警觉,但为时已晚,身上的力气骤然弱了;唐黑白虽是暗器高手,用毒也是行家,但冷倾杯酿造的药酒却是以药为因夺人气力,任何人都防不胜防,因此他也未曾躲开,亦是着了道。
一招得手,莫黍离屏气回身,拉起冷莞尔便夺路而逃;夜深了,乌沉沉的草色结了露水,晶晶闪着亮光,两人脚步匆匆走过,月离山一丈,当风再一次静下来时,两人已进入密林深处。
行了许久的路程,林中夜色更深,莫黍离霍地停住脚步,冷莞尔疑惑地回身看他,“怎么不走了?”莫黍离不语,眉峰渐渐蹙了起来,僵着支持了片刻,突然自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冷莞尔慌了神,忙柔声询问:“你受伤了?要不要紧?”莫黍离缓了一缓,道:“无碍,歇一会儿就好了。”冷莞尔忙扶莫黍离在一棵树旁坐下,让他慢慢调节气息,他必定是受了枯木婆婆那一掌,伤了身体,勉强支持到此处。
莫黍离脸色苍白,闭目运气调息了一段时间,额上涔涔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冷莞尔守在他身边,见状便抬起衣袖来给他擦汗,轻柔得如一段风,慢慢抚过。莫黍离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如墨望着额际柔白的手腕,一时移不开视线。
人在寂寞的时候总是最容易动情,莫黍离寂寞了多年,此刻,他身上有伤,更渴望人的关怀,而冷莞尔就是那个扰乱了他心扉的那个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入耳。
尚存的一丝理智唤醒了莫黍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底却更加烦闷了,索性闭上眼睛,故作烦躁地推开冷莞尔的手腕,“不用。”
冷莞尔不知何故,脸上立刻就渗出了红晕,讪讪地把手放下,知道莫黍离这是嫌她烦呢。她有些坐立难安,咬着下唇看了莫黍离片刻,他却始终闭着眼睛不看她,她说不上是觉得丢脸还是难过,低了头站起来,喏喏地坐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莫黍离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独坐在树下的忧伤女子,眸底的阴郁汇成了河,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的脸色愈发青白透明,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缕游魂,贪恋人间的温暖,却无权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