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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等闲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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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马虎虎糊弄了一宿,早上太阳还未出来,莫黍离和冷莞尔便离开了客栈,路上没有人,只有薄薄的雾气。谁也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其实,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走了一上午,他们终于赶到一个小县城,不起眼的小县城却也自有人间,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莫黍离牵着马,想找家饭馆歇歇脚,所以一直抬眼四处张望。
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小饭馆,莫黍离和冷莞尔忙走过去。正在门口拴马,门里走出一位锦衣少妇,她一路低着头,没有看到前面有人,直愣愣地撞到冷莞尔身上来。冷莞尔被少妇撞得头嗡嗡响,忙用手扶了头向少妇看过去,“云夫人”,冷莞尔叫出声来,她认出那锦衣少妇正是关东鸳鸯刀云不喜的夫人。
云夫人抬起头来,却像是刚哭过,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声音也带着哭腔,“原来是冷姑娘,对不住得很。”
冷莞尔冷笑一声,嘲弄的语气说道:“这么小的事,还值得说对不住吗?昨日你们几乎想拿刀把我切成几份分了,又该怎么说呢?”
云夫人不理会冷莞尔的挖苦,转头向莫黍离看了看,微笑着向他颔了颔首,才又回身面对冷莞尔,道:“冷姑娘要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说,我今日还要去找一个人,咱们改日再会。”她说完,便转身离开,莫黍离却又出声叫住了她,“云夫人可否告知在下,你要去找什么人?”
“钩吻仙子。”云夫人咬牙切齿答道,她本不想说的,但江风山庄的人,她不敢开罪。
“你找她做什么?”冷莞尔问。
“杀了她。”
“为什么,你与她有仇吗?”冷莞尔并不欲了解云夫人与钩吻仙子之间的公案,她只是在替莫黍离问话,他似乎很想知道。“而且以你的武功,怕不是她的对手。”冷莞尔又说道。
“杀不了她,我就与她同归于尽。”云夫人眼中涌上恨意,像大浪滔天的海,想要吞噬一切。“大不了,就死在她手里,我倒要看看,我死了,云不喜会不会杀了那只骚狐狸为我报仇。”云夫人边说便往前走,声音悲壮,像是在宣誓,又像在读坟上的墓志铭。
冷莞尔望着云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有些明白了云夫人的意思,她突然响起钩吻的一句话,便转头问莫黍离:“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经受不住钩吻仙子的诱惑?”莫黍离淡淡一笑,道:“差不多。”冷莞尔追问,“那你呢?你能吗?”莫黍离道:“不知道,也许吧。”冷莞尔抿嘴微笑,道:“是也许能呢,还是也许不能呢?聪明的答案,一切皆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莫黍离摇着头苦笑,对冷莞尔的奚落视而不见,心里竟也有些受用。冷莞尔俏皮地转了转眼睛,略显得意地笑。
走了几步路,冷莞尔看到莫黍离又在沉思,便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钩吻仙子为什么要召集这么多人呢?”莫黍离有些想不通,冷莞尔扯着他向饭馆里面走,边走边说:“你管这么多为什么做什么,现在填饱肚子是正经。”
莫黍离的身体突然定住了,冷莞尔回过头来,问:“怎么了?”莫黍离道:“我看到一个人。”“谁?”冷莞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到一个圆圆胖胖的灰衣身影闪进了饭馆里,“原来是等闲和尚,你怎么突然怕起他来?”
“不是怕见他。”莫黍离摇了摇头,道:“而是要去见他。”
“见他做什么?”
“有些事要问问他。”莫黍离解释道,“等闲和尚最爱隔岸观火看热闹,江湖上发生的事,十件有八件他是知道的。”
莫黍离向饭馆里走去,冷莞尔快步跟上。正是午饭的时辰,饭馆大厅里十几张方桌坐满了大半,等闲和尚拣了一个角落坐了。
等闲和尚在本质上总是出家人,他要的是一碗素面,未到一炷香的时间,店伙便把素面送了来,他拿起竹筷子吃面。正吃了没几口,店伙却又陆续送了菜来,红烧狮子头、蜜汁火腿、糖醋排骨、什锦虾仁、香菇野鸡汤……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正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等闲和尚突然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肩,接着左首边便坐了一位笑吟吟的姑娘,正是冷莞尔。冷莞尔坐下来,笑道:“大师,咱们拼一下桌子如何?”
“冷施主客气了。”等闲和尚双手合十,一转头却又看到他的右首坐了莫黍离,他被惊得变了色,半响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原来……原来是莫三少,贫僧……贫僧失礼了。”
“大师客气了。”莫黍离谦逊地说道。
冷莞尔执起竹筷子夹了一个狮子头放进等闲和尚碗里,笑道:“大师尝尝这狮子头的味道如何。”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等闲和尚双手合十,又连连摆手,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食荤腥。”
冷莞尔也执手做出礼佛的样子,看着等闲和尚,表情严肃地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肉是肉,肉非肉,一切皆是空,大师何故区别对待呢?”
等闲和尚被冷莞尔抢白得脸上像刷了一层浆糊,灰蓝灰蓝,小眼睛也瞪起来,一个劲儿地向冷莞尔央求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快不要说了,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出来,贫僧照办就是。”
“大师真是快人快语。”冷莞尔微笑着,又道:“我们是有些事想向大师打听一下。”
“请施主吩咐。”
“二十年前,钱串子被仇家追杀,临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冷倾杯吗?”莫黍离问。
“是冷倾杯。”
“那宝藏呢?确有此事吗?”莫黍离又问。
“钱串子确实交给冷倾杯一样东西,但不知是什么。”
“关于宝藏的消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你知道吗?”
等闲和尚摇头,“不知道。”
莫黍离沉默了,这个问题暂告一个段落,依然扑朔迷离,分不清真假。低着头细细思索了半响,莫黍离又开口问:“九年前,归鸿密林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九年前,有人闯进归鸿密林的瘴气林,去偷七色蚀骨瘴,被当时还是孩子的穆归鸿发觉,打斗之中,穆归鸿被打成重伤,至今也没有痊愈。同一天,当时的林主穆铁也被那人偷袭,丢了性命。”
“那七色蚀骨瘴呢?”
“下落不明。”
“有人中了七色蚀骨瘴还能活下来的吗?”莫黍离问。
“按说是没有,中了七色蚀骨瘴的人骨头会日益萎缩,直到全身僵成一团,变成一块肉石头。”等闲和尚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可能有例外,只要那个人武功足够好,便可能活下来,但是身体的萎缩是避免不了的。”
莫黍离点头,迟疑着又问:“穆归鸿……穆归鸿的病可以治好吗?”
“根治是不可能的,但若是仔细将养着,于生命是没有妨碍的。”等闲和尚摇晃着泛起油光的脑袋,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归鸿密林自九年前那件事后,元气大伤,声威已远不如前,所以穆归鸿应该是没有清闲日子可过。”
莫黍离的眉又皱起来,那个脸色苍白的朋友,也是一个在漩涡中艰难求生、气息微弱的人,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是死,跟着一起旋转,却又是毁灭。
“莫三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等闲和尚有些忐忑地等着莫黍离继续发问,莫黍离想了想,道:“那武林四大家中的枯木斋和蜀中唐门近来怎么样?枯木婆婆和唐黑白还活着吗?”
“八年前,枯木斋很多人被蜀中唐门的暗器所杀,由此引发了枯木斋和蜀中唐门的火并,结果两败俱伤,枯木斋的枯木婆婆和蜀中唐门的大当家堂黑白双双失踪,至今死活不知。”等闲和尚偷眼觑了觑莫黍离,又道:“枯木斋和蜀中唐门经此一役,死伤惨重,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武林四大家中,只有江风山庄几十年如一日,并且势力蒸蒸日上。”
“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冷莞尔终于了悟,笑看着莫黍离道:“怪不得连钩吻仙子那样的人都那么怕你,原来她不是怕你,而是怕江风山庄。”
莫黍离的脸透明得吓人,喜怒难辨,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上的紫竹洞箫,一个孔眼又一个孔眼,一节又一节。听到冷莞尔的话,一语提醒了他,又向等闲和尚打听:“钩吻仙子的势力很大,大师知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等闲和尚言无不尽,“最近几年,钩吻仙子秘密召集了许多武林中人,暗中成立了一个组织,这些人来源混杂,不仅有贩夫走卒,而且还有许多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
“聚集这么多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钩吻仙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冷莞尔有些想不通。
莫黍离倒是并不疑惑,“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却都是有缺点的,只要抓住了那些人的脉门,便可以各个击破了。”
“莫三少说的是。”等闲和尚点头认同莫黍离的说辞,又说道:“要管理这么庞大的一个组织,自然还需要大把的银子,所以钩吻仙子才那么热衷于寻找宝藏。”
“如此说来,钩吻仙子是这个组织的首领?”莫黍离问。
“不知道。”等闲和尚答。
莫黍离深深吸了一口气,该问的都问了,可脑子却像是被搅过,混沌一片。“有劳大师解惑了。”莫黍离说完,以眼神示意冷莞尔,事情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了。重新给等闲和尚点了一碗素面,他起身向门外走去。
冷莞尔也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刻跟上莫黍离,而是从腰上解下一个青葫芦,拔开塞子送到等闲和尚鼻前,“大师说了这么久,一定口干舌燥了,真是过意不去,来闻闻这个去去燥。”
“这是什么?一股酒味。”等闲和尚疑惑地看着冷莞尔,冷莞尔神秘地笑着向门外跑去,只留下一句话,“大师一会儿就知道了。”
等闲和尚望着冷莞尔跑出去,由于惧怕莫黍离,也不敢随意乱动,只等两人走远些。谁知,只须臾片刻,身体便有些不听使唤,总想伸胳膊、踢腿、扭身子。勉强支持了片刻,头上已涔涔流下汗来,脸也闷得通红,像白瓷盘子里盛了一盘油汪汪红灿灿的油焖大虾。
渐渐的,神智也不清楚起来,像飘在云上,飘啊飘啊……又是盏茶的功夫,等闲和尚已似睡着了,微眯着小眼睛,推开凳子站起来,走到空挡的地方摆动身子舞起来。他那胖胖的身体像裹着米苞的玉米,一扭一扭,左摇右摆,又像是个转起来要歇脚的陀螺。
厅中的食客们惊呆了,他们见过舞娘的绝妙舞姿,却从未见过摇摆的胖和尚。食客们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等闲和尚扭着胖胖的身体跳舞,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菜落在衣服上;茶水喝到口中,未来得及咽下,便惊得从口中流出来;伸出手来提壶倒酒,酒杯子满了,酒水溢出来,沿着桌子腿向下流……接着,人群沸腾起来,不断地拍手叫好,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响到街上来。
冷莞尔追上莫黍离,咯咯笑个不住,莫黍离看着她,也有些好奇,便问:“笑什么?”冷莞尔笑道:“高兴呗。”
莫黍离笑了笑,又问:“你给等闲和尚闻了什么?”冷莞尔故作神秘,“你怎么知道?”莫黍离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我也着过你的道儿。”冷莞尔脸泛了红,有些不好意思,“我给你闻的是‘一轲梦’,是让人陷入昏睡的;方才我给等闲和尚闻的是‘翩翩舞’,估计这会子他已经在饭馆里给大家表演上了。”
“翩翩舞。”莫黍离不厚道地笑了,“这次等闲和尚要让大家看热闹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等闲和尚是出家人,更该懂得这道理了。”冷莞尔道。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何是音?何是果?报应又是什么?莫黍离的眉又皱起来,像一座山,如山的沉重,如山的抑郁。
“你又在想什么?”冷莞尔打断莫黍离的沉思,扯着他又往另一家饭馆里走,故意想要转移他的思绪,“你的人生有一半的时间已是浪费在忧郁与思索上了,怎么你竟不饿?方才白白浪费了一大桌子菜,我是饿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吃过了午饭,莫黍离又在市场上买了一匹白马,两人便又打马上路。一连走了几天,几日后终于来到长江边上,正是黄昏,斜晖脉脉照在江面上,江水变成了红色。
下马走在江边上,冷莞尔向对岸看过去,有一座小山立在江边,山上郁郁葱葱,绿树红花,春天的气息早已浓了。山腰上,有数层飞檐翘出头来,青墙灰瓦若隐若现,可以看得出山上是一处繁华富贵的人家。
“那是狮子山,山上便是江风山庄。”莫黍离道。
“风景不错。”冷莞尔向狮子山上看过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道:“可以明日再过去吗?”
“可以。”莫黍离应允,皱眉向江上注视着,看着那如血一样红的江水,江心像是在淌着血。
冷莞尔转头看着莫黍离,莫黍离与她对望,问道:“看什么?”
“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冷莞尔道。
“哦?那我在想什么?”
“你在怕。”冷莞尔道。
莫黍离笑了,掩饰的笑,“那你觉得我在怕什么?”
“不知道。”冷莞尔笑了一下,道:“其实,我也在怕,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莫黍离的眉心跳了跳,道:“我好像总是在害人,对不起。”冷莞尔道:“没关系,不过为什么要用‘总是’?”莫黍离望向江面,道:“没什么。”
“你会杀了我吗?”冷莞尔问了一句,见莫黍离有些疑惑,便又说道:“我是说,如果明日江平川要你杀了我,你会不会动手呢?”
莫黍离脸色透明得可怕,声音低下去,像是从地底传出来的一声叹息,“会。”
冷莞尔不在意地浅笑,道:“我猜到了。”
“对不起。”
“没关系。”冷莞尔道。
两人都沉默下来,夕阳的映衬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纠葛。莫黍离又吹起紫竹洞箫,还是那首断人肠的《梦不圆》。冷莞尔静静地望着他,人生如梦,梦总不圆,恨不尽,怨幽长,依稀断人肠。
天黑了,江水在夜里是灰绿色的,暗沉沉压抑的颜色。莫黍离不动,依然临风而立。冷莞尔亦不动,不过却又“噗嗤”笑出声来,“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莫黍离问:“是什么?”冷莞尔笑道:“我发现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大半夜不睡觉,怎么你那么不喜欢睡觉吗?”莫黍离也笑了,道:“哪有人会不喜欢睡觉呢?只是很多事情,心做不得主,想要睡,也不一定睡得着。”
冷莞尔问:“那你心里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们总算是朋友吧。”
“我的朋友都没有好下场。”莫黍离神色清冷,“所以,不要与我交朋友,最好,能离我多远就多远。”
“为什么?”冷莞尔问。
“不为什么,你只要记住就好。”莫黍离再一次交代冷莞尔,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很多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沾惹半点,抽身退出对你最好。”
冷莞尔苦笑一下,“你觉得我还能抽身退出吗?”
“我会尽力的。”莫黍离叹了一口气。
“看你说得多勉强,看天吧,强求不得。”冷莞尔并不喜欢这种被莫黍离排斥的感觉,又道:“同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只有我自己抽身退早,站在岸上看你在漩涡里挣扎,你以为我会为自己死里逃生而欢欣吗?”
莫黍离沉默,孤寂的身子有些许动容,片刻却更见僵硬,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我们不在一条船上。”莫黍离从口中挤出这句话,随即转身向岸边近处的客栈走去,他不能停下来,必须决绝地不动一点心,心动了,幸福是昙花一现,心痛却是一辈子的。宁愿所有人都讨厌他,远离他,他该受的,这样子,他的心会平静得多,如死一样静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