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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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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壶上是一支莲花,简单的几瓣花瓣,冷莞尔伸手摸了摸,触手处有丝丝的凉意,她望着自己的指尖,道:“谢谢你。”
莫黍离正自出神,“什么?”
“没什么。”冷莞尔笑了笑,与莫黍离对望,“江伯伯这些日子一直在江风山庄?”
莫黍离淡淡“嗯”了一声,又道:“桃花林毁了,他是不会再去的了,他不喜欢那里有太多的人气,更不喜欢鬼气。”
“他为什么喜欢那地方?”
“他喜欢桃花。”
“为何喜欢桃花?”
“不知道。”
“他也许不是天生便如此不可一世的,一个爱花之人,必定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哪怕是曾经。”
“也许是吧。”
冷莞尔突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她自觉方才的对话有些像是刻意的,没话找话,就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而已,静默是尴尬的,可这样不咸不淡地说些废话,原来也是如此尴尬。她握了握自己的手,两手交叠着,手指关节白森森的骨头透过皮肉,她突然改变话题,很僵硬地说道:“你知道吗?酿这茶酒可是费神呢,不但原料要考究,凡茶、水、糖必要上好的,其次工艺也是马虎不得,有‘七齐’、‘八必’十几项需要注意,样样都齐备了才能酿出好酒来。”
莫黍离有些愣怔,半响,“哦”了一声。
“统共酿了两坛子,我瞒着酒馆老板偷带回来了两瓶,那老板很小气,让他知道了必然要扣我的份例。”
莫黍离又“哦”了一声,“你跟人合伙做生意呢?”
冷莞尔带着笑意重重点了点头,“嗯。”
莫黍离长长舒了一口气,许久没有再说话,然后站起来,道:“我且走了。”冷莞尔望着他的背影,没说什么,轻微地颔首,知道他肯定没看到,但同时知道他肯定感觉得到。日头高了,阳光明亮,她看着他走到门口,背影长长的,她突然出声道:“江风山庄的气数,怕是要尽了。”莫黍离的身体顿了顿,“我知道。”
有阳光照在酒杯上,杯子的边缘像是被点燃了,闪着金色的光。莫黍离早已走了,冷莞尔捏着酒杯,碰了碰莫黍离喝过的那个酒杯,声音听不出悲喜,道:“知道就好。”
日子安静了几日,鱼伯母看冷莞尔的神色现在有些不同,带了点子探究,却又不太敢去问,有时候一看她便是半天。冷莞尔也不好解释,心知鱼伯母这是并不知道莫黍离其实是要娶木兮的,而她什么都不算,早晚有要走的一日。
那日冷莞尔跟着鱼伯去江上打鱼回来,走回村子的路上却看到了木兮,离得远,她刚开始以为看错了,只是长得像而已。不过当她走近,却发现那人果然是木兮,她转头跟鱼伯交代了一声:“鱼伯,您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再回去。”鱼伯答应着,扛着工具自己回家去了。
五月的太阳热辣辣的,木兮蹲在墙角,秋香色的裙角上沾了很多草屑与灰尘,许是阳光太刺眼热辣,她手里拿了一把轻纱团扇,举起来遮在额上,眼神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冷莞尔几步走过去,在木兮面前蹲下身子,“木兮?”
木兮眼神懵懂,半响才渐渐清明起来,笑道:“冷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冷莞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呀。”木兮指了指自己,巧笑倩兮,香腮上一点红晕,“我也不知道呢,就是想着出来玩一玩。”
冷莞尔不觉皱眉,“莫黍离知道吗?”
“你说三哥哥?”木兮很乖巧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我是跟宝宝在玩捉迷藏,躲着躲着就到这里了。”
冷莞尔心中还是疑窦丛生,不过姑且顾不上想,她得想法子先把木兮送回江风山庄,不说木兮这样四处乱窜不安全,便是木兮待在这里也很容易暴露她的行藏。一念及此,她小心翼翼开口,“木兮,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木兮翘起了嘴巴,盯着冷莞尔看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就跑,冷莞尔怕她出事忙跟上,木兮在小村子的路上钻来钻去,还好冷莞尔熟悉地形,才不至于跟丢。
木兮边跑边回头看冷莞尔,这是所有逃跑的人的大忌,明明只要跑不回头看的话可以逃脱,非要不自信,怕被捉住,便频频回首,所以也往往真的会被捉住。木兮没有被捉住,村子里的路不好走,她被一个水坑拌了一下,噗通一声扑在地上,手里的扇子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水坑里,那水脏,扇子的扇面立刻被浸透了,上面全是泥巴。
“痛。”木兮含着眼泪坐在地上,揉着手掌,她的手掌娇嫩,破了一层皮,渗出血丝来。
冷莞尔忙蹲下,拿出手帕给木兮擦着身上的灰尘,又给她吹了吹伤口,道:“跟姐姐回去,上了药伤口就不疼了,不然会留疤的,丑死了。”
“嗯。”木兮很乖顺地点了点头,也怕会留下疤痕,忙道:“我跟姐姐回去,我要回去擦药,不要留下疤痕。”
冷莞尔先把木兮拉起来,又替她捡了扇子,看到扇面经水一泡竟露出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字,却又不通顺,好似一段曲谱。仔细辨认了一下,跟上次她在自己房中床底下写的似乎很有几分相似,不过自己是外行,天下的曲谱看上去都是相似的。
“这是你谱的曲子?”冷莞尔问。
木兮眨了眨眼睛,偏了头思索了须臾,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忘记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那这扇子你还要不要了?”冷莞尔望着扇面的团团泥巴问道。
“我是要呢还是不要呢?”木兮摸着扇子的手柄,半是迷糊半是迷茫,“我想不起来了,这扇子好似是我的,又好似不是我的,姐姐,你先替我拿着吧。”
冷莞尔皱了皱眉,眸底映出团扇上的图案,她想那必定是《梦不圆》的曲谱,木兮把它暗暗地记在轻纱上,轻纱用银丝裹住边,绑在温润的白玉手柄上,制成团扇,时时刻刻握在手心里。年深日久的岁月过去了,木兮经历了太多的悲凉,记忆像是被洪水冲塌,很多的记忆都凌乱不堪,不过那感觉,那放不下舍不得的感觉,时时刻刻仍在她的心里缱绻。
“好。”冷莞尔又道:“姐姐送你回江风山庄。”
冷莞尔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荆钗布裙,原本最显眼的青葫芦腰带也早就不系了,应该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所以她便安心地送木兮进城,刚走到城门口,居然看到江白木急火火地从城里出来,满面焦急,步履匆匆,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看着四周无人注意,冷莞尔拉着木兮悄悄跟上江白木,走到僻静处,她一闪身到了江白木前面,拦住他道:“大哥。”
江白木显然很是惊讶,“冷世妹?”
“大哥这是做什么去?为何如此模样如此焦躁?”
江白木摸了摸耳垂,神色安定了些,清了清喉咙道:“没什么事。”
冷莞尔见江白木又在装相,却又总也装不像,实在是替他难为情,不过也不便过多地探究他的私事,于是把木兮拉到他跟前,“大哥,你若有功夫,可否先将木兮送回江风山庄。”
木兮笑盈盈的,唤了江白木一声“大哥”。
江白木显见的有些许为难,望着木兮道:“木兮你怎么在这里?三弟呢?”
木兮道:“三哥哥不在庄里,我和宝宝玩捉迷藏,我躲到这里来了,我现在想回家找宝宝,大哥你带我回去吧。”
“这……”江白木有些犹豫,显然内心在挣扎。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冷莞尔是不愿意难为江白木的,只是她已是个“死人”了,还是最好安分守己地隐在江湖外的好,若是再进金陵城,再回江风山庄,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事端。
“大哥,你有什么难处?还是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办?”冷莞尔问。
江白木条件反射一般急急摆手摇头,“没有没有,我,我,我……哈哈哈哈”
木兮上前一步抬手去探江白木的额头,“大哥你莫不是中邪了?”
江白木后退一步避开木兮的手,干笑了两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读圣贤书的人,是万不会中邪的。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以后可不许一个人随意跑出来了。”
“谢过大哥了。”冷莞尔道。
江白木微低了头表示谦逊,挥手跟冷莞尔道别,“冷世妹忒客气,我先送木兮回庄里,三弟久不见木兮,定然着急。”
冷莞尔道:“大哥再会。”
虽然心中总似有团云雾遮挡,看不到背后的蹊跷,但送走木兮,冷莞尔感觉松下一口气,至于木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江白木行色匆匆背后的原因,她一时想不透。脑仁有点疼,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却发现了手里的扇子,居然忘记给木兮带回去,望着扇面上的奇怪符号和点点的污迹,她的心更是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心下不安定,冷莞尔加快脚步往回赶,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隔壁的邻居大婶跑过来迎她,“丫头丫头,出事了。”
冷莞尔赶忙跑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着火了。”大婶比划着,声音发颤道:“你们家着火了,鱼家大哥和阿婶都还在里面呢。”
冷莞尔身体剧震,放开步子便跑起来,隔着几条巷子,已经能看到冲天的浓烟蒸腾而起,火光映红了一方的天空,红殷殷的,很是恐怖。周围连着的几家住户的房舍也都着了起来,大火吞噬了一大片房舍,浓烟滚滚,火舌迎风照耀,似是在耀武扬威。
村民们刚开始还试图救火,不过火势太大,他们放弃了徒劳的举动,逃到安全的地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家园一点一点被大火吞噬。冷莞尔此时冲过来,拨开人群便想要冲进火中,鱼伯鱼伯母还在大火中,她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太可怕了,她要救他们,救不了就跟他们死在一处好了。
村民们想要拦住冷莞尔,但她会功夫,他们拦不住她,只看着她冲过他们,向着熊熊大火奔过去。身后一双手迅速跟过来,趁冷莞尔不备,出其不意地点住了她的穴道。冷莞尔立在当地动弹不得,额上有汗珠流下来,她站在离大火几步远的地方,裙角几乎要被烧着了。
“是谁?”冷莞尔不能转头。
来人拖着她的身体,将她后移了数步,退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走到她身侧,望着那大火,道:“冷姐姐,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季如初?”冷莞尔不敢相信,“是你?”
“是我呀。”季如初的声音有些恍惚。
“你怎么在这里?”冷莞尔急切问道。
季如初冷冷地笑,那笑声有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与眼前的熊熊大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道:“冷姐姐,不要说你没有猜到,那火是我放的。”
“是你。”冷莞尔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几近咆哮着道:“为什么?解开我的穴道!”
“冷姐姐,你知道我不会解的,你想去死吗?”
冷莞尔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心中也是悲痛万分,身体却不能动,她几乎要哭出来,眼睛红了,不知是被眼前的火光映红了,还是她真的想哭。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看着那大火肆虐,看着那大火夺去鱼伯鱼伯母的生命。父亲死的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婆婆死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又要眼睁睁地看着鱼伯鱼伯母死在自己眼前,那种无力的感觉,焦灼的感觉,像是一把刀直插入心脏,将她的全部坚强防护干净利落地切断,她终于清楚地知道,她的力量真小啊,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着,看着一切朝着她最不想见的方向发生。
“季如初,我求你。”
“你救不了他们,他们死定了。”季如初的声音转而狠厉。
“那我便和他们死在一处。”
“冷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季如初的瞳仁中映出火光,她望着浓浓的烟尘,又道:“你与他们非亲非故,何苦要替莫黍离着急?”
“你与他们又有何仇怨?”冷莞尔问。
季如初不语,明净俏丽的脸庞上渐渐现出痛苦之色,半响,她道:“无怨无仇,我只想让莫黍离也尝一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我该杀了你的,冷姐姐,那样,莫黍离便真的生不如死了。”
冷莞尔说不出话来,明明天地间热气蒸腾,她却感觉到寒冷,刺骨的冷,那寒意沿着筋脉直渗入心肺,她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那你杀了我吧。”
季如初冷笑,她站在冷莞尔身侧一动不动,渐渐的,天边的火光暗淡了,浓烟也稀疏了很多,天地之间只身下灼人的热气。有晶莹的水珠从她两颊落下来,却不是汗水,她知道他们死了,莫黍离回来,莫黍离会痛不欲生。
天渐渐暗下来,火早已熄灭了,被大火烧了房舍的村民们回到自己的破院子里,看还有什么是能用的。季如初望着她一手制造的一片焦土,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许久许久,她给冷莞尔解开了穴道。
冷莞尔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她来不及活动身体,踉跄着跑回院子,屋子被烧毁了,满眼一片焦黑,墙壁坍塌倾颓,烧焦的梁木横七竖八堆积着。鼻息之间还能闻到飞灰的气味,冷莞尔疯狂地冲进焦土之中,用手将杂乱的砖石和木头推开,她看到屋角处有两具抱在一起的焦尸,一个用身躯护住另一个,两具尸体紧紧拥在一起,已经分不开。
冷莞尔有些不敢相信,人遇到悲伤的事情,总是不愿意相信,可又不得不承认事情的确已经发生了,以你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她蹲下身体,望着那两句尸体,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季如初跟过来,站得直直的,像一方雕塑,事情是她做的,可她想,她其实是不愿意这样做的,穆归鸿不喜欢她这样,她这样想着,却没动一动。
月亮升上来,冷莞尔霍然站起身体,抬手扣住季如初的喉咙,咬牙说道:“我杀了你。”
“你杀吧。”季如初眼睛里是很淡然的情绪,没有丝毫的生气,她道:“我想去陪归鸿了。”
“穆归鸿?”冷莞尔的身体僵了一僵,“他?”
死了?
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