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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事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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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莞尔转身回头,不出意外地见了鱼伯母,她站在不远处凝视着江红旭离开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也没有动一动,就那么望着,身体在微微颤抖,泪眼朦胧。半响,从她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他这么大了。”
鱼伯站在鱼伯母身边,一瞬不瞬望着她,抬手搭在她的肩上,道:“他是红旭?”
鱼伯母点头,眼中的泪被甩出去,她的声音凄切,道:“我有八年没见过他了,我不是个好母亲,他都认不出我了。”停了须臾,她又自己言说道:“我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地方,他必定恨我。”
冷莞尔走近,迟疑着道:“伯母,四哥不恨您,他喜欢那地方。”
鱼伯母眼睛里闪着泪光,凝望着冷莞尔,“你知道?”
冷莞尔缓缓点了点头,“听说过一些您的事情,却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不忍您自责,想告诉您一声,我看四哥心思很单纯,他这些年过得很好,无忧无虑,日子舒坦得天下找不出几个了。”
鱼伯母淡淡地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凉,“他当真快乐?那便好,我知足了,我就希望他无忧无虑。”
鱼伯扶着鱼伯母回了院子,冷莞尔跟上,见到莫黍离站在墙角的葫芦藤边,他见他们回来,忙上前搀住鱼伯母,唤了一声:“母亲,阿弟都好,我会护着他。”
鱼伯母停住脚步,抬手给莫黍离拢了拢头发,慈爱地看着他的眉眼,柔声道:“我看到了,他很好,这些年,苦了你了。”她微微扭身看了冷莞尔一眼,“我这些年对你的事情都不大上心,也不知道你都在忙些什么,如果有相好的姑娘便娶了吧,好好待人家,不要再跟江风山庄有瓜葛了,庄主那个人,寡情凉薄,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不会真心待你。”
冷莞尔在一旁默默听着,心知鱼伯母这是并不知道江平川给她续命,是以莫黍离给江平川卖命为代价的,她以为他真的就是江风山庄的三少爷,江平川真的会顾念与她的夫妻情分,会顾念莫黍离对他的尊敬与爱戴。
莫黍离敛着眼眸,姿态恭顺,道:“母亲,我都知道。”
鱼伯拍了拍莫黍离的肩,谆谆叮嘱:“别光说知道,现在答应得痛快,一转眼又是一月不见,也不知你都在忙些什么,非要你母亲犯了病才肯回来,我们老了,还能见你几回?”
莫黍离笑笑,道:“父亲说得是,儿子以后常回来。”
鱼伯目光慈爱,还是担心儿子,又道:“你要离开江风山庄也好,不过定要跟庄主说清楚,不要惹怒他,他同意了才好。”
莫黍离一一应下,“嗯,儿子知道的。”
鱼伯母抚着鱼伯的手,道:“行了,黍离他不小了,让他自己决定吧,我们做父母的还是不要管得太多。”鱼伯望了望妻子的脸色,也怕她出来得久,身体又不爽利,所以也不再多说,深深望了莫黍离一眼,抚着鱼伯母进屋去了。
莫黍离望着父母进了屋子,转回身来看向冷莞尔,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半响,却又偏了目光去看墙角的葫芦藤,“你……”
“我?”冷莞尔嗤笑一声,也去看墙角葫芦藤,“你想说什么?”
莫黍离沉默。冷莞尔扫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到葫芦藤上,“是想让我离开还是留下?……不过,我想我还是离开的好。”
“你想去哪里?”莫黍离问。
“有告诉你的必要吗?”
莫黍离的面容白了些,又沉默良久,才道:“你……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帮我照顾我的父亲母亲?”
冷莞尔豁然看向莫黍离,目光凌然,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是不明白,是不懂他为何要这样。他有夫人,即便木兮神志受损不能替他尽孝,却也轮不到她来替他照顾他的父母,他当真以为她心地善良到如斯的地步?
莫黍离与冷莞尔对望,艰难吐口:“只一段时间就好。”他现在有些不确定该不该让她离开,枯木婆婆告诉他,她父亲的墓是空的,那是怎样一回事呢?他想在他弄清楚这件事之前,她还是留下来的好。如果有私心,那是他的一点痴念,他终于知道若是爱上一个人,想放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心里头想了千遍万遍莫要动心思,口中一次次说着决绝冷淡的话,可真要看不到她,他原来忍受不住。在他长达八年的杀手生涯里,他活得像棋盘上的棋子,被握在江平川手中,生死荣辱、求索进退皆由不得自己做主,江平川若想让他跪在案板上任人宰割,他就绝不会站起来逃走。他母亲的命在江平川手里啊,在他有能力解救母亲之前,他不能反抗,所以他不要自由不要尊严不要快乐。他想他能受得了一切的苦,可后来他有许多没想到,爱上她便是没想到,他更没想到,他忍受住了一切的苦,却忍受不住对她的爱意。
“好,我答应了。”冷莞尔道。
莫黍离努力拼凑了一个笑,心里又有一丝不安,怕这样做是错的。冷莞尔面上没有表情,又问:“多久?”
莫黍离愣了一下,却也不知道确切的期限,“你若想走……”他想说你随时可以离开。冷莞尔打断他,“你去哪里?”见莫黍离疑惑,她解释道:“我是说,你不在这里的日子,是都在江风山庄?还是其他的地方?”
莫黍离向父母的屋子看了一眼,冷莞尔立刻会意,先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进了屋子在桌子边坐下,桌子上放了几个琥珀色釉彩的酒壶,她拿起一个拔开塞子,倒了一杯酒给莫黍离。
“这是我用今年新下的铁观音酿的茶酒,你尝尝看。”
莫黍离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入口滋味绵醇,茶香四溢,咽下之后,喉咙清爽,直觉腹中悠然生起一阵暖意。他道:“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冷莞尔的笑有种苦涩的况味,“这是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赞美的话。”她望着他捏在手心的酒杯,杯子里的茶酒清冽澄澈,似玉液琼浆,在她对他满怀心思的时候,她常常想一定要他尝一尝自己酿的酒,今日他终于尝到了,却是在这样一种境况里。
“那日之后,又发生了何事?”冷莞尔问。
莫黍离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发生任何事。”他没说假话,那里的桃林里,风云色变,树上桃叶落了一层一层,被无数的脚步踏成了泥,软趴趴扑在地面上。这原本就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十里桃林,千颗青实,正需要这殷红的花肥,来年才能开出最艳丽娇嫩的花朵。
天下的群雄少说来了一半,说起来是个顶个的厉害,但当他们聚起来做一件事,光芒却不光射向敌人也射向自己人,所以他们彼此也不拿彼此当自己人。讨伐江平川容易,总需要一个带头人,这带头人人人都想当,因为江平川若是死了,总需要一个继往开来的人物继续统领武林;可同时人人也都不敢当这带头人,因为若是江平川不死,死的便是自己了,不值当的。所以最终向着江平川拔刀相向的只有二十几人,其中十几个是蜀中唐门唐黑白和他的亲信,他不在唐门多年,唐门里派系林立,已不是往日的光景,因着昔日的威信大家都赶来帮忙助威,却只是围观以待后续发展,不随意上前出战;另外十来个是枯木斋的人,枯木婆婆死了,枯木斋零落四散,本也没有几个人能来。归鸿密林是穆归鸿,他自己,季如初和“磕头虫”李况在所有人当中差不多是武功最差的了,虽然他们最有心,却也最无力。
尤其是当唐黑白和穆归鸿相继被莫黍离打伤,冷莞尔被打飞出去,鲜血从她口中喷出,鲜红的血滴洒满一方的天空,她狠狠摔在地上,脸色青灰枯萎,像是凋谢的花儿。莫黍离偏着头没看她,手里的紫竹洞箫斜斜举着,许久许久,没有动一下,面上的神色却是青白压抑,阴森森的,仿若来自地狱的鬼魅,身体周遭都笼罩着阴沉冰冷之气,他现在让人恐惧胆寒。
江白木来了,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武功如何,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恐惧,何况他不是只身前来,他带来了江风山庄的帮手,局势立时来了个大转变,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心跳也跟着停滞了一下。江平川又在石凳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闲闲地品着,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他手下的人不来,他也能全身而退,只是他不想浪费体力,一点也不想。
莫黍离几步欺近穆归鸿,压低声音对他道:“要杀他时机未到,你此次,不该来。”
穆归鸿假意挥出一掌,看似在与莫黍离相抗,低声道:“我怕我等不到合适的机会,我不想让他老死。”
莫黍离道:“你知道的,今日你杀不死他。”
穆归鸿抽动嘴角笑了一下,声音几乎不可闻,道:“我知道的。”
“趁现在,赶快走。”莫黍离飞身越到桃树顶上,与穆归鸿在望不到边的桃叶上打斗,青郁郁的桃叶在他们脚下蔓延,他将穆归鸿引出去很远的距离,“就当是卖我个人情,我不想让你死在我手中。”
穆归鸿借力站在树梢上,树枝在微微地晃动,他的身体也是一上一下,他深深地望着莫黍离,半响,道:“莫黍离,你真不该这样做。”莫黍离站在他对面的一个树梢上,脚下的桃叶盖住了他的脚,他半低了头望着那桃叶,道:“我不该做的事情太多了。”
季如初和李况也跟了过来,他们脚力慢,才追上来,季如初几步越到穆归鸿身边,他连忙伸手接住她,防止她跌下去。季如初神色紧张地望着穆归鸿,问:“归鸿,你可还好?”
穆归鸿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握着季如初手臂的手掌加了点力气,他道:“我没事,今日就如此吧,我们回去。”
“那……”
“回去再说。”穆归鸿说完挟着季如初跃起身形,跨出很长一段距离,途中他回头看了莫黍离一眼,苍白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之色,他们,这次算是在友情的悬崖边上转了一圈终于全身而退了?日后呢,不敢想!
莫黍离回到石屋子边的时候,那里已是血流成河,狰狞的尸体遍地都是,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看来能活着离开的人,果然没有几个。他落在一片血泊中,鲜血把他的靴子染成了紫黑色,他低头不在意地瞟了一眼,眉心剧烈地抖了一下,他脚边那冰冷僵硬的尸体,是唐黑白,他还是死了!相较于活着,他还是更愿意死在这里,他宁愿选择失败,也绝不选择屈服。
江白木也已经离开了,带着冷莞尔的“尸体”,江风山庄的人正在请点他们的战绩。莫黍离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阵,江平川打断他,“不用找了,百亩把丫头带回去了,她死了,你杀死的。”
莫黍离敛着眼眸看地上的血,手在微微颤抖,却没有说一句话。江平川看着他,似乎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你为什么要杀她?”
“不为什么。”
“哼!”江平川捏着手里的青瓷酒杯,“咔”的一声,酒杯在他手中破碎了,清冽的酒从他手中流出来,他甩了甩手,将手心的碎瓷片扔出去很远,“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这不是个好现象,以前我觉得你是我的狗,不过你最近好像很想做一做人,哈……”他笑,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笑,”哈,哈,哈,别忘了,一个月的时间很短,又要到了我给你母亲续命的时间了,哈!”
莫黍离的神色骤然青白了些,阴郁郁白森森,是透明的,像是没有生气的鬼魅。他艰难吐口:“我知道。”
“知道你还杀了丫头?你想做什么?”江平川脑中闪现江白木给冷莞尔把脉时蹙紧的眉头,他缓缓地摇头,他声音低沉语调悲痛地说不出一句话,就只是摇头。江平川那时望着冷莞尔渐渐冰冷的身体,眼中没有一丝表情,此刻在莫黍离面前,他的目光犀利而阴寒,却又很矛盾地有一丝笑意,没有任何温度让人心寒的笑意,他道:“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她活着,你这样,让她早死两天罢了。”
莫黍离依然沉默,他的眼眸被地上的血映红了,那血像是漫上来的潮水,把他包围了,他静静看着,死去一般,心跳很缓慢很缓慢。许久许久,他缓缓转身,跨过地上的一具具尸体,走入桃林中。
从此再无人敢再次挑战江风山庄,那日桃林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江湖,渗到每个人的鼻子里,只要吸一口气,便有一股腥甜的气息直抵心肺,心跳也跟着剧烈地颤抖一下。江湖也同历史,总会有反抗,但多数的反抗都被镇压了,最后攻城克敌直上云天的,只可能有一个,不过也可能一个也不会有。那日参加围剿江平川的人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不知道他们事后是否会后怕,反正他们再没有任何的动静,活的像是悄无声息的青草,原野上长了一片,春生秋落顺势而为,没有人再次贸然出头,或许他们是真的胆寒了,又或许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没有带路领头的人,能够奋起反抗的,微乎其微少之又少,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习惯跟随在一个人身后,摇旗呐喊蜂拥而上,那个人以前出现过,是江平川,下一个,还没有出现。
江风山庄的乱葬岗里多了许多的黄土陇头,多数没有墓碑,死在这地方,连名字也没留下一个;有几个是有墓碑的,碑上刻了生前的名号,的确是声名显赫,不过葬在这地方,用来标榜的却不是生前的风光,他们只代表江风山庄的赫赫战绩,看,他死在这里!
冷莞尔下葬的时候,去的只有江白木、江青未、晚香玉、莫黍离和江洪旭,江白木蹲下身体,手指抚摸着青黑色墓碑上的篆字,眸子里没有一丝的光彩,他不说话,低着头。
江红旭其实并不太理解其他人的悲伤神色,他愣愣的,道:“她怎么就死了呢?”
江青未的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温润,他叹息一声,语调里是悠长的惋惜意味,“是啊,她就这么死了。”晚香玉偎依在他肩头,在低声地啜泣,泪眼抬起扫了莫黍离一眼,不期然的,泪珠就从眼眶里落下来,她低声呢喃,“前几日冷世妹还说要请我喝酒,听说,她酿的酒是顶好的,我还没有机会尝一尝。”
莫黍离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那话音缥缥缈缈地传进耳朵,像是隔着一个时空,无边的荒原上,他独自行走,他仿佛看到路边的鲜花,淡粉色的小花朵开成一片一片,蔓延出很远的距离,而他明明是看得见,却始终触不到,那鲜花、那美景、那安宁的美好……他始终属于荒原,这里寸草不生,与欣荣的世界比邻而居,却永远是两个时空。
江红旭豁然激动起来,他一步跳到莫黍离面前,脸涨得通红,手指指着他,大声道:“都怪你,什么都怪你!木兮是你害的,如今,你又害了冷世妹,你怎么不去死!”
莫黍离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眸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情绪变化,他就那么安静又直挺挺地站着,垂着眼眸,眼神里没有焦距。不过心底也在问自己,是啊,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呢?
江青未忙拖着江红旭,劝慰道:“四弟不要如此,你三哥或许有他的苦衷。”晚香玉也跟着劝道:“是啊,四弟,你三哥这些年也不容易,凡事你要体谅他。”
“体谅他?他有什么苦衷,非要杀人才行?”江红旭却是更加激动。
江青未苦劝不住,也是知道此刻此地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何况冷莞尔对他们来说,总算是个外人,他们不该为了她同室操戈。他硬拖着江红旭走了,临走之前,回头望了坟上的黄土一眼,满是惋惜恓惶之色。晚香玉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中的景象很多,坟上的黄土、青黑色的墓碑、墓碑前一言不发的江白木、还有身形萧索的莫黍离……
很久之后,江白木抬起了头,先是念了一句诗:“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悠。”读书人的性子,总是随性而发感慨,未几又似自言自语道:“冷世妹不会水,她必定不喜欢我为她选的这地方。”
莫黍离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哥不是会水吗?你还救过她。”
“是啊,我会水,我救过她。”江白木摸了摸耳朵,笑容很严谨,像是在郑重地宣誓,他道:“我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