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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信人间有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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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冷莞尔放下手,对季如初说道。
“你走不了。”莫黍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季如初身后,手中握着紫竹洞箫,洞箫抵在季如初的脖颈处,他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有些透明,青白抑郁的透明色,因为痛苦,便仿佛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像幽灵鬼魅。
季如初一动不动,冷冷道:“我没想走,就在这里等着你莫三少来呢。”
冷莞尔望着莫黍离,道:“对不起,我没能……”语声渐渐弱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莫黍离不语,冰冷的视线只注视着季如初,他杀人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全身都冷的。
他的箫动了动。
“三弟,住手。”江白木跟过来,飞快地跃到莫黍离近旁,握住了他的箫。他道:“饶她一命。”
“她可曾饶我父母的命?”莫黍离诘问道。
江白木仍是紧紧握着洞箫,又道:“穆归鸿死了。”
莫黍离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白木,“穆归鸿……他……死了?”
江白木感觉手里的箫颤了颤,力道也弱了很多,他趁机将季如初拉到了他的身后,“穆归鸿的身体太弱,那日与你交手又受了伤,回去后虽然仔细将养着,也只撑到了昨日。”
季如初突然激动起来,红着眼睛对莫黍离大吼,“若不是你,归鸿不会死的,是你伤了他,他死了,归鸿密林再也不会成为江风山庄的障碍,你满意了?”
莫黍离的眉拧在一起,脸上的痛苦之色明晰而深刻,他得替自己的父母报仇,可为什么,又没有力气举起手里的洞箫呢?穆归鸿,你怎么会死呢?你得好好活着的。
季如初望着莫黍离冷冷地笑,“你也会痛苦吗?也有心肝吗?”
江白木回身拦她,“如初。”
季如初看也不看他,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绪,“看你这么痛苦,我真是痛快!……可那又怎么样呢?归鸿不会活过来了,你杀了我吧,你的父母是我杀的。”
“不。”江白木挡在季如初身前,满面愧疚地望着莫黍离,道:“三弟,如果你要替伯母伯母报仇,就杀了我吧,是我把伯父伯母的事情告诉如初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大哥。”莫黍离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手中的箫也在发抖,他很矛盾,他不知道该不该杀了季如初,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手。
江白木怕时间长了莫黍离会反悔,趁着他僵持不动的空挡,硬拉着季如初走了,他虽然是个书呆子,但自幼也经江平川悉心指导,功夫不弱。季如初挣脱不开她的力道,被她硬拖着走出去很远的路程才停下。
季如初不再挣扎,她一动不动,穆归鸿死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的眸子里是一片死灰。
好多事情过去了多年,可记忆依然深刻,并且越来越清晰,那些与穆归鸿在一起的过往像是穿越了轮回,跨过沧海在头脑中起起落落。季如初记得那一年她六岁,穆归鸿十岁,他们在归鸿密林里相遇,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好的。逢年大涝,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子里的人成批成批地饿死,有些村民为了生存便结队出门讨饭,却误入了归鸿密林,林子里的瘴气是有毒的,走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倒了下去。
等穆归鸿赶到的时候,尚有气息的人已经寥寥,季如初便是其中一个,她因为被父亲架在肩头,所以呼入的瘴气少,只是晕厥了过去。穆归鸿探到她还有鼻息,便从怀里掏出解药放进她口中,又用水给她灌了下去。
季如初立刻清醒,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咬了穆归鸿一口,那时候他正举着水囊,注视着她的情况。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仲夏夜里天上最明亮的星星,倔强地注视着她,眼眸中尽是戒备与敌意。
“我救了你。”穆归鸿吹了吹被咬伤的手臂。
季如初不说话,仍然盯着穆归鸿,有风吹过,她头上的两个小辫子飞起来,发梢直扑到穆归鸿脸上,一扫一扫,他的脸上痒痒的。
穆归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季如初还是不说话,全身都处于戒备状态,红扑扑的脸上写满了敌意。
穆归鸿笑了笑“你不会说话?”
季如初偏过了头,不理会穆归鸿。
“你饿了吧?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吃?”穆归鸿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如意糕。
季如初猛地夺过了穆归鸿手里的牛皮纸袋,急匆匆打开,用黑黑的手掌去抓如意糕,然后往嘴里塞。
穆归鸿带着笑意看着季如初,又把水囊递给她,道:“慢点吃,别噎着,有的是呢,够你吃一辈子的。”
季如初不管不顾地吃着,吃饱了还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盯着穆归鸿继续看。
穆归鸿道:“你跟我回家吧。”
季如初皱了皱鼻头,终于开口说话:“不,我还要找我阿爹。”
穆归鸿眼睛一亮,“你会说话?原来你不是哑巴,不过你阿爹可能已经不在了。”
季如初不相信,把剩下的半包如意糕揣在怀里,道:“才不是,我阿爹去给我找吃的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他回来看到我已经吃饱了,还给他留了一些,他就再也不用去讨饭了。”
穆归鸿心中有些难过,因为面前小姑娘天真的想法,可他不得不把残酷的现实告诉她,他指了指她身后,“你看看这些人里面有你的阿爹吗?”
季如初的身后是瘫倒在地上的村民的尸体,人数多,占了好大的一片地,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她一转头,就看到了身后的阿爹,他的身体冰凉而僵硬,面容是灰紫色。她推了推阿爹,唤道:“阿爹,阿爹……我吃饱了,还给你留了好多吃食,你不用再去找吃的了,我们回家去。”
然而阿爹再也没有醒过来,季如初年纪小,对生死还不理解,只是见阿爹不理她,便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
穆归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季如初停止了哭泣,然而当他要把她阿爹埋葬的时候,又把她弄哭了,并且彻底惹上了她,她对这个要把自己阿爹埋入土中的人心生怨恨,对他又踢又踹。
穆归鸿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黑溜溜的大眼睛,就是生不起气气来,就是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了家,她却怎么也不肯理他,他跟她说:“我叫穆归鸿,你叫什么?”她不理他。他跟她说:“我带你去树林里捉鸟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画眉鸟,那鸟的眼圈周围是白色的羽毛,跟人的眉毛很相似,你想不想要一只?”她依然不理他。
季如初是个淘气的姑娘,性子有些野,到了归鸿密林没有几日便把里面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惹了一个遍儿,次次都是穆归鸿替她收拾烂摊子,她把人的辫子剪了,他赔了人一套银丝做成的盔甲,是被人惦记了好久也没舍得给的;她打了一个年龄比她大的小姑娘,却又打不过人家,穆归鸿风风火火赶过去,把她从厮打中拉出来,然后陪着那姑娘上山采了一个月的蘑菇;她因为被人笑是没爹的孩子而烧了别的家,他偷了父亲的钱去补偿给人家,被父亲发现,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出来的时候腿都瘸了。
那天穆归鸿瘸着腿从祠堂出来,迎面看到季如初走来,她穿着鹅黄的裙子,梳了很多条辫子,第一次对他笑了。
“我叫季如初。”
穆归鸿一愣,继而也笑,“原来,你叫季如初啊。”
年少的岁月总是美好的,美好却总是短暂,归鸿密林的镇林之宝七色噬骨障被盗了,林主穆铁重伤身亡,穆归鸿也身受重伤,归鸿密林一下子从武林的顶端跌落,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
有很多次,穆归鸿想让季如初走的,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是过一日算一日,没有转好的希望了。何况他身上还压了重振归鸿密林的担子,他已经没有力气为她提供庇护,他对她说:“如初,当初是我硬把你拉来归鸿密林的,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季如初盯着他,半响道:“你想去我就想去,你若不去,我也不去。”
穆归鸿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季如初拉起他的手,眼神中有着某种坚定的力量,道:“从今以后,换我来守护你。”
后来江湖上有了宝藏的传闻,穆归鸿也想要那宝藏,归鸿密林叱咤江湖的时候靠的是七色噬骨障,他们的功夫并非天下独步,现在七色噬骨障失踪多年,若要重整归鸿密林的雄风,自然需要大量的钱财。
穆归鸿对季如初说:“如初,我可能要离开归鸿密林,你……”
季如初打断他,道:“我也去。”
“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就不回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如初,你可以……”
季如初又打断穆归鸿,“不可以。”
穆归鸿苍白的面容微微有些颤抖,半响才呼出一口气,叹道:“好吧。”
一行三人从岭南赶到济南府,又从济南府追到金陵,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得知江平川便是当年杀死父亲盗取七色噬骨障的人,他怎能不采取行动?他的身体已然是不行了,他得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去做点什么,他得替父亲报仇。
可谁想到会认识莫黍离呢?穆归鸿人生中一共有两次想要结交一个人,一是年少的时候遇到季如初,一是艰难挣扎的时候遇到莫黍离。他知道自己的功夫不是莫黍离的对手,更不是江平川的对手,可他可以战死,却不能不作为。穆家人有穆家人的骄傲!
围攻江平川失败之后,穆归鸿的身体更差了,那些常年不断的补药早已不起作用,虽然每日都喝,却总也不见好,脸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晦暗。凡是大限将至,人是会有感觉的,所以穆归鸿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虽然有很多遗憾,但生命却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得为季如初做点什么。
江白木来过几次,穆归鸿注意到他见到季如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脸红,她因为自己的病情绪不好,他很迁就她,她发脾气,他忍着;她闷闷不乐的时候,他也绝对在皱着眉头;她偶尔笑一笑,他便也会不自觉地笑。
那日清晨,季如初被穆归鸿打发出去买早点,他让李况请了江白木来,两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谈了一早上。
“江大少。”穆归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穆公子请说。”江白木拱了拱手。
穆归鸿心中不舍,猛地咳嗽起来,半日才平息了些,不过脸色依然是不正常的红,红中透着灰白。他道:“我……我的劫数怕是就要到了。”
“穆公子……”江白木站起来。
“听我说完。”穆归鸿示意江白木坐下,继续道:“我也很想活着,可面对死亡,我真的无能为力。如果有什么心愿未了,除了我父亲的仇,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如初了。”
穆归鸿说着,眼圈慢慢红了,有泪光一闪,被他狠狠逼退了回去,“归鸿密林跟江风山庄有仇,按说我不该麻烦你的,可要说这世上对如初最好的,非江大少莫属。我死后,烦请江大少好好照顾如初,带她离开这里。”
江白木紧紧蹙着双眉,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口张开只说了一个“我”字。
穆归鸿凄然而笑,望着远方的天空,眼底无限留恋,道:“你以为,如果可以,我会把如初让给你吗?”
江白木沉默,这样的情况与他读的圣贤书有些不同,圣人教他凡事依礼而为,诚直孝悌,敬仁明义,圣人不言“情”字,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哪种样子。以前他想娶冷莞尔,那时候他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人,可后来被拒绝了,他也没有悲痛欲绝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有些丢脸。进城的时候遇到季如初,她可真是野蛮,上来就拧了他一把,胳膊上青紫了一大片,可后来看看那片青紫,他竟不自觉笑起来,心绪一瞬间有些不稳。
“我答应你。”江白木也看着远方的天空。
季如初买了早饭回来,看到穆归鸿坐在外面,便有些着急,嗔怪道:“虽是清晨,暑气却已经上来了,你怎么坐在外面?多久了?李况也不拦着点,就知道磕头了!”
穆归鸿望着季如初,温和地笑,“刚出来,江大少来了,我陪他说几句话。”
季如初这才看到江白木,匆匆对他笑了笑,便扶着穆归鸿进到房间里,把买来的早饭端给他。穆归鸿只是望着她,动也不动。季如初抬起头来,道:“怎么了?”
穆归鸿还是笑,半响道:“看看你。”
季如初脸上现出红晕,凑到穆归鸿面前,笑道:“看吧,让你看个够。”
晚上季如初安顿穆归鸿歇下,正要离开,被他拉住了手腕,他道:“如初。”
季如初转回身体,声音温柔地应了一声,“嗯?”
穆归鸿笑了笑,道:“不要替我报仇。”
季如初的脸色猛地变了,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再也装不下去,她红着眼睛看他,一句话也不说。
“答应我。”穆归鸿道。
季如初咬着牙,“我不要你死。”
“答应我。”穆归鸿紧紧攥住季如初的手腕。
季如初眼中的泪滚下来,“我不要你死。”
“如初。”有点恳求的意思。
季如初低了头,泪水滴到了地面山,“啪”的一声轻响,她道:“我答应你,不会去找莫黍离拼命的。”
“嗯。”穆归鸿合了合眼皮,头脑沉重得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睁开眼睛,他想他这是油尽灯枯了,活着的时候身不由己,此刻要去了才发现原来那份身不由己也是如此珍贵的,由不得他去留恋了。他的一生真是短暂呢,好多的放不下,他想如初以后会怎样呢?他真不想把她托付给江白木,他以前暗暗发誓要护她一生的,却不想他的一生只行到此处了。莫黍离呢?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却也是敌人,不能与你把酒言欢话一话巴山的夜雨,真是遗憾,如果可以,请你以后对如初会宽容一些,她的性子急,答应了不与你为敌,却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
“天亮了吧?”穆归鸿缓缓合上眼皮,很是疲惫。
季如初眼中有泪滚下来,她点点头,“快了。”
“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吧?我其实,还想见一见太阳。”
“是晴天,太阳要出来了,归鸿,你看天上的那一线亮光,那是朝霞。”季如初紧紧握着穆归鸿的手,感觉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来,她两眼望着天外,一遍遍说着:“归鸿你看,太阳出来了,你看呢,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