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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再见莫黍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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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莞尔送了江白木回来,鱼伯母叫住她:“白木怎么走了?”冷莞尔不知该如何解释,只笑了笑道:“我是没家的孩子,他有家,回家去了。”鱼伯母又咳嗽起来,脸色也不大好看,冷莞尔便不再提这个话题。
这几日冷莞尔的日子过得甚是充实,除去给小酒馆传授些酿酒的诀窍,其他的时间便跟着鱼伯打鱼卖鱼,偶尔也跟着鱼伯去给一些饭馆里送鱼。转眼到了盛夏,天气热得很,鱼伯打了鱼来忙叫冷莞尔陪他去送,怕过些时间会坏掉。
是家还不错的酒楼,冷莞尔和鱼伯去的时候正赶上酒楼里请了唱曲的姑娘,胡琴咿咿呀呀响着,冷莞尔从角落里看了一眼,台上一位美丽的姑娘轻歌曼舞,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正欲回身,冷莞尔看到一个人,斜对角的位置一个人自斟自饮,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不是江红旭是谁。
冷莞尔不知江红旭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怕他看到自己,她忙拉上鱼伯走了。路上走得急,正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戴着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能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清冷抑郁之气,浓得很。
“对不住得很。”冷莞尔跟那人道歉。
那人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始至终不仅一句话未说,连面容都没露出来。冷莞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也没多逗留,只迟疑了须臾便急匆匆又往家赶。
墙角的植物已经长起来,沿着墙角攀援到屋顶,叶大而稠密,开出白色的花朵。正是薄暮,冷莞尔隔着淡淡的暮霭看那植物一眼,对鱼伯说道:“鱼伯,我今日有些累,先歇下了。”
鱼伯正忙着把家伙什放下,他问:“不吃晚饭了?我儿子今日回来,我特意留了一尾鱼呢。”冷莞尔摇摇头,“不了,乏了。”
冷莞尔进了屋里发现蜡烛重新换过了,她也不在意,便点了蜡烛,在床沿上坐了发呆,倦意慢慢袭来,她不自觉躺了下去。
天渐渐黑透了,夏日的夜有一种喧闹感,十里蛙声高树鸣蝉,窗外的世界分外喧嚣纷扰。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闪了进来,慢慢向床边走近,是莫黍离。
莫黍离把冷莞尔放到床上躺好,看到她床上铺着的冰簟,他扯过薄毯给她盖上,自言自语道:“虽是夏日,也不该如日贪凉。”烛火闪了闪,明灭不定中,莫黍离脸上的阴郁淡了些,像是被冲淡了,甚至还带了点子暖意。
冷莞尔睡得安静,莫黍离看着她清秀的眉目,不觉想抬手摸一摸,将要触到冷莞尔脸颊的那一刻,他停住了,看一眼也好,他不该亵渎了她。
莫黍离默默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终还是起身离开,夜再长,总也有尽的时候。在他转过身的那一瞬,冷莞尔霍地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红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耳中莫黍离的脚步声渐渐淡了。
“忘了告诉你,那香对我没用。”眼泪划过脸颊,热辣辣的。
莫黍离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扇,却没有力气走出去,更没有勇气回身。
冷莞尔的眼泪止不住,声音哽咽,“方才在街上,那个人是你吧?”
莫黍离沉默,僵持着。
冷莞尔转身朝向墙壁,背对着莫黍离,“想走,就走吧。”
莫黍离终于转身,他看了冷莞尔一眼,愧疚之色萦怀,“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恨我!”
冷莞尔眼睛花了,“你哪里有对不起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被所有江湖人士争抢,随时可能被人大卸八块,我该谢谢你的,谢谢你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莫黍离皱了皱眉,面上的抑郁之色甚浓,“我知道你恨我。”
冷莞尔霍地坐了起来,她紧紧盯着莫黍离,道:“是,我恨你,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停了停,她又含泪道:“我恨你什么都为我安排好了,却不跟我说,你当我是什么?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我不是你圈养的小狗,你可以跟我说的!”
莫黍离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着,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千年寒冰。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笨?”冷莞尔含着眼泪笑,“我是笨,但没笨到你以为的那种程度。最初我是没猜到,但我不会永远蒙在鼓里,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你放走唐黑白引起江湖混乱,公然对穆归鸿痛下杀手,不就是想让我跳出来,然后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我真该谢谢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到!”
莫黍离依然沉默,眉上像是压了一座山,如山的沉重。
“可你为什么要杀了婆婆?用她的命换我的自由?我不要。”
莫黍离终于开口,但声音低沉,“那是个……意外。”
“婆婆真是你杀的?”冷莞尔笑容凄凉,面上尽是嘲色,“你什么时候习惯用匕首了?你不知道吧,试酒虽然不会说话,但它的眼睛却会告诉我所有事情。”
莫黍离微敛眼眸,不承认也不否认,沉声道:“是我逼死她的。”
“我恨你。”冷莞尔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是凄厉的,“我真想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她真不该爱上他,他有木兮了,他害死了婆婆,可她就是爱他怎么办?她永远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她在这个爱情里找不到自己了,她只看到他,爱不得,恨不得,她只能恨自己!
“我……”莫黍离想离开,但又不是真正想离开。
冷莞尔又道:“鱼伯鱼伯母是你的父亲母亲?”
“你怎么知道?”
冷莞尔淡笑,笑得心酸,她答非所问:“墙角的那片植物,是葫芦藤,我一早就认出来了。”
莫黍离从窗户里向外看,能看到夜色里葫芦藤上结着的白色花朵,阴郁郁的白。
“伯母似乎跟大哥很熟,听到大哥要回江风山庄,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冷莞尔也看着窗外,道:“平日里说起鱼伯鱼伯母,大哥时不时摸耳朵,他那个书呆子,不是说谎的材料,他必是知道很多秘密,不能为外人道的;上次伯母犯病,大哥却让我去请大夫,不就是不想让我见到你,大夫来了大哥更是支支吾吾,言语闪烁其词;后来大哥给我端了饭菜来,那鱼的滋味跟你做的真像……”
莫黍离舒了一口气,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母亲身份实在敏感,而且她的病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伯母的病与江伯伯有关?”冷莞尔又加了一句,“不想说的话,你可以不说。”
莫黍离在椅子上坐了,摸着腰上的洞箫,道:“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莫黍离的回忆是痛苦的,九年前江平川中了归鸿密林的七色噬骨瘴,为了活命,他将身体里一半的毒素逼入了莫黍离母亲的体内,从此,鱼伯母每个月总要江平川用内力维持才能续命。江平川称霸武林的野心也因为七色噬骨瘴的侵蚀而打了折扣,他控制莫黍离,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莫黍离,他用莫黍离母亲的性命逼迫莫黍离给他卖命。鱼伯母当初嫁给江平川就是被迫的,是迫于江平川的势力,虽然自此她获得了自由,但却失去了健康,她虽然能与鱼伯厮守,却不得不终生依赖江平川。莫黍离为了自己的父母,不得不按照江平川的吩咐做事,杀人、暗算,可算是无恶不作了。冷莞尔终于能够明白,他为什么要叫黍离,他的心在痛,千里荠麦青青,妇孺幼童失去庇护,他造成了太多这样的悲剧。
“那你为什么?”冷莞尔想问莫黍离,你为什么不自己给鱼伯母疗伤,但她随即就明白了,这天下没有任何人的功力能比得上江平川,只是他的功力都用来续命了,不能浪费,他不得不控制莫黍离。
“那一年,我十六岁。”莫黍离唇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
许久无言,冷莞尔隔着桌子望着莫黍离,他垂着眼眸,面上的阴郁之色化不开,她突然就心痛了,她心疼这个男子!她在想她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是了,她记得那一年她酿的酒越来越好了,赚的钱除去日常的开销,除去给婆婆请医配药,还能有一部分富余,她把那些钱放到小罐子里存起来,到了夏日的时候居然有了满满的一罐子,她打开罐子把那些钱哗啦哗啦倒在桌子上,乐呵呵地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她记得那年她初次来了月信,对于女子来说这个年纪才来是有些晚的,可她依然不知道那是何物,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吓坏了,以为自己得了怪病会死掉,她就那么穿着沾血的裙子去看医生,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症状说得极尽详细,被整个医馆里的人传为笑谈,她为此一个月没敢出门见人;她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她新采了桂花,打算做些桂花酿,可那桂花放在院子里的藤筐里,被试酒当成了欢乐窝在里面翻滚了一个时辰,彻底变成了桂花酱,她气得罚试酒在墙根底下站了一整天,它饿得直摇脑袋,后来还是婆婆偷偷塞给它了一块山药糕……那一年的事情太多了,有些记不起,可记得的也很多,她一直以为自己可算是悲催了,父母早亡自己在这世上艰难求生,可当她知道莫黍离的过去,她才发现她那些经历真的不算什么,世事艰辛,能够正常地长大已是一件幸事。而莫黍离那时候已经成了一件工具,任人宰割去又无力反抗,想一想她就觉得心痛,他那么小,是怎样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可受过伤,可曾有人给他丝毫的温暖,可曾害怕过,可曾对未来有过美好的向往?冷莞尔清楚地知道,她是真的心疼他,可她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她也真的是恨他,恨到恨不起来的那种恨,远不得进不得,她在他们的关系里始终这么尴尬。
半响,冷莞尔将目光转到了窗外,淡淡道:“你可真是罪该万死。”
莫黍离也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声音几乎不可闻,“是啊。”
夜色幽暗,夏日的暑气从窗子外漫进来,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沧海桑田,世事轮回,而他们静默地对坐着,彼此不看对方,只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不说话,也不动。遥遥的夜空中一颗星子淡淡放着光,隔着遥远的时空与轮回,它肯定在好奇这两人是怎样一个状态,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触碰不得又远离不开。
夏日的清晨有一丝浮躁感,世界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呈现人仰马翻的状态,喧嚣得紧。莫黍离与冷莞尔就那么僵持着对坐了一夜,你不动,我也不动,却又不知道为何要这样。
鱼伯习惯早起,他拿了把扫帚在扫院子,看到冷莞尔的窗子大开着,他不自觉望了一眼,居然看到莫黍离,他的儿子大清早的正坐在一个姑娘的闺房中。他心中一惊,扫帚立刻从手中溜了下去,抬起手指指着窗口,支支吾吾道:“你……你……”
鱼伯母也从屋子里出来,昨夜才犯过一次病,她的面容有些泛黄,见到鱼伯失态的样子不觉皱眉,嗔他,“你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如此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
鱼伯转头望着鱼伯母,眼中的惊讶还未退去,他道:“儿子。”
“什么儿子?”鱼伯母道。
“我们的儿子。”鱼伯指着冷莞尔的窗口。
“黍离?”鱼伯母疑惑着朝冷莞尔的房间走去,未及走近,已从窗口看到了冷莞尔,和坐在冷莞尔对面的自己的儿子。她一时有些愣怔,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冷莞尔和莫黍离早已听到了动静,双双站了起来,冷莞尔的脸颊些微泛红,不知该作何解释;莫黍离上前一步,隔着窗子换了一声,“父亲,母亲。”
四个人正自尴尬,从院子门口进来一个青年男子,满脸朝气,嘴角挂着笑,却是江红旭。他手里拿了一卷画轴,进了门展开,问:“请问两位,可曾见着这画中的姑娘?”
鱼伯鱼伯母听到声音回头,鱼伯母浑身一凛,手指在微微地颤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是张张口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鱼伯上前走了几步,就着江红旭手里的画轴仔细看了几眼,道:“跟住在我们家里的丫头长得很像呢。”
“是吗?可以让我见见她吗?”江红旭很是兴奋,语声促促。
此时冷莞尔已知道是江红旭在找她,却不他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为什么来找自己,她看了莫黍离一眼,轻声道:“你想见他吗?”
莫黍离紧了紧眉头,摇了摇头。
冷莞尔颔首,在鱼伯还未来得及引着江红旭来敲门之前,率先开门走了出去,几步走到院门口,“四哥是在找我?”
江红旭不可思议地盯着冷莞尔看了一阵,张牙舞爪道:“你、你、你……冷世妹你果然还活着。”
冷莞尔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确定的意味,于是问道:“四哥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江红旭拍了拍胸膛,长长嘘出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那日我是看着你下葬的,我一直以为你是死了的。只因昨日我在酒楼听曲儿,隐约之间似乎看到一个跟你很像的女子的背影,在角落里一闪而过。当时没有在意,回家之后却是怎么也不能心安,于是趁夜找人画了你的画像,向酒楼老板打听,他也不认得你,只知道你随着这附近的渔民去送过几次鱼,所以我就来这附近挨家挨户的打听,果然见到你了。”
冷莞尔松下一口气,果是昨日大意了,居然被江红旭认出来,不过也多亏只有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如若不然,她便又要成了天下群雄觊觎的肥肉了。
江红旭又道:“冷世妹既然还活着,怎么不回庄里?待在这破地方做什么?”
冷莞尔真是不知该如何教化面前这位大少爷,他自小被保护得太好,虽然能够健康茁壮成长,空有一副好皮囊,脾肺肾脏俱全,却没有长心眼子。难道他这辈子都要靠着江风山庄的大树乘凉?
“四哥,这些事我同你说不清楚。”
江红旭追问:“为何说不清?你同我回庄里吧,这地方多么意思。”
“这里安全。”冷莞尔见江红旭还是愣愣的,于是便不再试着跟他解释,直接下逐客令,道:“四哥你自己回去吧,不要跟人说见过我,就当我死了,算我求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江红旭艰难地消化着冷莞尔的话,半响郑重地点了点头,收起画卷道:“也好,知道你没死我也放心了,只是这地方也忒破,你好歹换一个好地方。”
“我知道,我会换地方的。”冷莞尔道。
江红旭道:“那我走了,冷世妹你自己保重。”
“四哥也保重。”冷莞尔送江红旭出了院子门,看着他沿着小胡同走远了,背影在阳光下恍恍惚惚的,倒像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