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梦》熊*萌

120、青山同云雨

　　深秋沪上有许多特别的景致，黄金色的梧桐叶铺满了通往静安寺的“宽阔”大路，洋汽车开过去，总能掀起一片“大金小金落油盘”的奇景。
　　这是贝麟的感官评价。
　　在他看来，栽满悬铃木的愚园路，着实配得上上海这“东方小巴黎”的雅号。
　　寸土寸金的赫德路、涌泉路和神秘的小河边，每一处的地皮都是能获益斐然的投资机会。
　　“宋兵壹那小子怎么买得起这里的房子。”贝麟心里嘀咕着，又下意识压低了自己的帽檐，这时听到坐在驾驶位的杨耕莘调侃道，“想来建筑业确实赚钱，启明的助理设计师能住得起这样的豪奢地段。”
　　“杨兄真是消遣我了。”贝麟一边往大风衣里缩了缩，尽管天黑雾大，杨耕莘又很有跟车技巧，前车里的人自是不会发现他们在跟车，可他还是又怕被前车里的人发现，又不愿意相信宋兵壹真的住在愚园路上。
　　宋兵壹是启明建筑师事务所的助理设计师，因其人情练达、知晓法律和财务，贝麟专门选拔出来作为储备助理经理人培养。出身自镇江西津渡渔民家庭的宋兵壹从小品学兼优，成绩优秀，在由镇江中学的校长举荐，前往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工学，因为成绩突出，民国二十年秋天特许提前毕业。
　　在贝麟看来，这是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当然，虽然成绩优秀，事业正在上升期，但以宋的家庭条件和事业收入来看，在愚园路置业自是够不着的。
　　贝麟还在思绪中，前面的车子已经在一处私人住宅门口停下来了，杨耕莘顺势接着往前开，贝麟回头一看，看到门口没有任何门户信息，不知是出于业主私密性的考虑还是因为刚刚置业，法租界政府和国民政府还未来得及进行统一管辖，住宅的门口连门牌号都没有。
　　“不用看了，这门户看不出任何信息。”杨耕莘说。
　　贝麟叹了口气，“想不到是他。”

　　杨耕莘按照之前跟贝麟商量好的计划，把车子开到亨生西服公司，又从西服公司后门经小巷，走进百乐门舞厅的后门，甩掉跟着他们的“中山装”青年，最后走到大华公寓里，文琮正在公寓里贝麟的一处私人公寓等他们。
　　杨耕莘一直纳闷贝麟到底在上海有多少处私人基地，而贝麟多少感觉他们的一举一动有点侦探的意味，进了公寓的门，见文琮正坐在沙发上勾勾画画，气韵从容，贝麟摘了帽子、脱了风衣，道，“你猜卖设计稿的是谁？”
　　文琮给杨耕莘道了杯茶，对贝麟道，“别卖关子。“
　　贝麟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宋兵壹。“
　　文琮倒没有贝麟之前眼见为实时的惊讶，只是又向杨耕莘确认，“确定？“
　　杨耕莘点点头，又补充道，”之前你们给的所有可能接触过设计稿的人里面，都分别派人跟踪过了，只有宋兵壹平日的行踪与收入不匹配，就在三个月之前突然有了钱。今日带贝麟去的那处住宅，便是他两个月前带着家人搬进去的，他把祖父母的母亲、弟弟、妹妹都从老家接来了上海，都住在那处房子里。“
　　文琮又问，”谁找他买的设计稿，会给这样的好处呢？“
　　贝麟这时先道，”我刚才回来路上初步计算，以宋在启明的收入，半年的工资才付得起愚园路一个月的租金，若房子是他自己购入或者买了地皮自行建造，所需费用基本是他至少十五年的收入了。“
　　杨耕莘道，”房子在一位叫路易·怀特的英国商人名下，这个商人在公共租界有一间水泥厂，水泥厂的股东里除了两个英国商人外，倒还有你们的熟人。“
　　”老杨，你确实够意思，这么点事帮我们查得这么仔细。“贝麟来了兴致，又顺着说道，“让我猜猜，这个熟人不会是老曹吧。”
　　”嗯，持股人是曹次骞的小舅子。“杨耕莘喝了口茶。
　　”老曹撤股时，事情办得满稳妥的，也给足了面子，做这个事，多少有点赔钱的买卖。“贝麟捏起一个桂花糕吃起来，多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需要吃点甜食继续思考。
　　”婉婉之前与我说，曹在吸食鸦片，要么是缺钱，要么是被人拿捏了什么命脉罢。“文琮在图纸上收了手，眉头微蹙，这样的事情也有点超出他的思考能力了。原本只是设计稿泄露的事，贝麟请杨耕莘来断案多少有点”奢侈“，现在案子越查越复杂，盘根错节。
　　”动机是什么，我暂时无法推断，不过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些信息要告知你们。“杨耕莘抚了抚西服袖子，又道，”那处私密住宅是在法租界备了案没有门牌号的，目的就是掩人耳目，作为特别工具使用。凡是经过那处住宅的人都会被“中山装”跟踪，而这些“中山装”是国民政府的人。而曹次骞的小舅子周玮也长期在帮政府做买办之事。“
　　”这么复杂。“贝麟扶着额，没想到一不小心搞出个大事情。
　　”还有一个，你们这位朋友曹先生常去的大烟馆，是三鑫公司挂牌的场子，表面看来也没什么异常，不过他每次去那里，十有八九有南京来的“中山装”与之前后脚进去。“杨耕莘说完又淡淡一笑，”这里面的事情便深了，我劝你们暂时不要管了。“
　　文琮沉吟了几秒，点点头，对杨耕莘道，”耕莘，这次谢了。“
　　杨耕莘笑道，”倒没什么，跟踪排查就当是给那帮愣头青做实训锻炼了。“
　　贝麟一改往日嬉笑，还沉浸在对杨耕莘前述信息的思考整理中。
　　杨耕莘则道，”今日便也差不多了，我先告辞。“
　　文琮和贝麟送走了杨耕莘，贝麟倒了杯威士忌，两口下肚，才先对文琮道，”这件事先别对安汐说。“
　　文琮点了点头，坐在沙发背上还出神想今日获知的这些信息，想在脑海里努力拼接出一个合理的逻辑。
　　这时贝麟又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文琮道，“这次是初评盲审，进二审的公司里都要拿出详细设计规划，我们倒也有机会再试试。”
　　贝麟听完兴奋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几乎要跳起身，对文琮道，“真是太有默契了！我就想问你，我们再投一次吧。”
　　文琮道，“利华工程司和李顺记有合作，利华的主设计师前段时间刚辞职了，他们的初审方案只是达到了标的初评要求的深度，要驾驭那样的框架，利华的谢经理一定也是焦头烂额的。”
　　“你能帮利华出方案，谢经理肯定感恩戴德，但话说回来，你对你姨妈家这个标的，这么感兴趣么？虽然启明拆分赔了不少钱，最近进账也不多，但也没到非得拿下兴业银行这个标的赚钱来养家糊口地步。”贝麟道。
　　“只放给宋兵壹消息，说我们受别家工程司委托在出深化稿，不要给他看到方案的机会，看他们后续还会不会有动作，目的是什么。”文琮道，“如果能帮利华解了二次投标的问题，保住这份体面，能不能中标倒是其次，谢经理应也是满意的。”
　　贝麟又道，“原本是觉得时间紧张，才花重金请老杨出山，帮忙‘破案’，谁能想到还真的有这么复杂的案子，这下好了，我也体验一次当福尔摩斯的感觉。”
　　“若只是偶发内鬼，我们便吃一个不会识人的亏，若还会牵扯出背后的关窍，便真的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