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树下流水

5、人生梦几重

　　“这李家郎君也真是奇了，眼看着新娘子都要进门了，居然邀请公主射猎出游。”琦秦一边帮吉儿整理戎装，一边抱怨着。

　　“不知他会不会去。”

　　“公主，至尊都说了……，您又何必呢。”琦秦自然知道吉儿所思之人是谁“奴婢还以为公主是觉得闷了才答应出去逛逛。”

　　“看着安心，多看两眼又不会怎么样。”吉儿冲着琦秦图图舌头：“阿耶可以拦着我嫁，总不能拦着我看吧。”

　　“这世上能让人安心的男子多了，公主怎么偏偏看着这个。”

　　“哟，那你说哪个好，我求阿耶把你放出宫去。”

　　琦秦唤来宫人为吉儿捧上佩剑，顺便说道：“奴婢看公主最好，公主就管奴婢一辈子吧。”

　　“好了好了，真正骑在马上，这些东西中看不中用，不戴了。”吉儿扯下身上乱七八糟一堆挂件
　　扔在凭几上，径直跑了出去。

　　“真是，一刻都等不及。”琦秦无奈的蹲下身子收拾着。公主，奴婢都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您怎么还要执着呢。有些事情，不是因为你尊贵就能得到的。恰恰有很多人，等着利用您的尊贵。

　　一身戎装的杨吉儿策马而来，洋溢在笑容间的英气冲淡了脂粉的味道。“两位表兄，这位是——”

　　“臣弟，李元吉。”马背上的李建成依旧淡然，沉静温和，论起英气勃发完全不及二弟李世民。

　　“终于有人要称我一声姊姊了，不虚此行。”说罢冲着元吉笑了笑。“名字还与我相似呢。”

　　“臣——”

　　杨吉儿一挥手打断了李元吉：“没有别的意思，既然没有旁人在场，何必拘泥于礼数呢。若是觉得身份有别不可造次，我今日也就不会来了。”

　　“臣下素闻公主善骑射，不知可否一见。”

　　“你说，怎么比。”

　　“自然追上臣，就算公主赢。”李世民话音未落便挥鞭策马前行，待众人反应过来已在一箭之外。

　　“赶小瞧我。”吉儿闻言双腿夹马追了上去。

　　元吉正想赶上这二人，却被李建成拦了下来。

　　“大哥，二哥这是什么意思，要是出了差池，可是——”

　　“世民先前告知于我，不会有事的。大哥相信他知道分寸。”

　　元吉看了看自己的哥哥，这才发现李建成穿常服出猎，是真正有备而来。

　　“你是故意的吧。”吉儿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大声问道。

　　“看不出来，公主颇为聪慧。那怎么还敢跟上。”

　　“跟上来了才发现，有什么办法。”吉儿耸耸肩，口气倒是满不在乎。

　　“吁——”李世民勒紧缰绳停了下来，说道：“殿下可考虑清楚，再跟臣走下去，臣若是起了歹念，殿下是无以自保的。”

　　“你以我为质，不会从阿耶那得到任何东西。相反，你会赔上李家所有人性命。所以以你的身份地位，犯不上做这样的事情。”吉儿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去哪，我奉陪。”

　　“走吧。”李世民没有想到这个小公主居然也有豪气的一面。“本以为要带你过去得花费一些功夫。”

　　“我这个公主在你们眼里就是这样？”

　　“世民在殿下眼里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

　　“行。”吉儿点点头，嗤嗤的笑着：“就这样吧，挺好的。不过到地方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总不能是看看这山林景致，赋诗一首吧。”

　　“公主文采出众，有何不可。不过臣下也想知道，公主是何时知道臣另有所图的？”

　　“一开始——你马上就要迎娶新妇，何况这万物繁衍的季节是不适于狩猎的，你既精于此道，想必不会为了讨好我无视上古传承的约定。好了，轮到你回答我了。”

　　“到了。”李世民指着前方小路“从那边过去，臣给公主讲些事情。”

　　吉儿点点头，依言跟了上去。

　　“公主听说过东汉末年，人竟相食的故事吗？”

　　“嗯。”

　　“公主看那里。那些都是山东涌出的难民，无家可归，沿路逃荒至此。没有食物，树皮野草充饥，这个时候谁要是承诺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能得到他们拼死以报。”

　　吉儿想近前看看，却被李世民一把拉住缰绳。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让我上前。”

　　“你若去了，还活得了吗？”

　　“他们还能活吃了我？”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当今公主，就敢活吃了你。”

　　“你住口！兴洛仓，回洛仓，常平仓，黎阳仓、广通仓存粮不下百万担，可保大隋五十年旱涝无虞！你却在这里说难民无数，人人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

　　“殿下，臣有必要折腾这么多人，只为让公主远远看上一眼吗？你向大兴城中百姓打听打听，何人不知这世道已经乱作一团了。”李世民看着远处衣衫褴褛之人，眼神中带着不忍，却拉着吉儿掉头返回。

　　“为什么不去找阿耶，开仓放粮，他们就不用过这种日子。以唐国公的身份，在阿耶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阿耶不至于当众驳了他的面子。”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这朝堂上没人敢说，还是没人看得见。”李世民垂下头，摸摸坐骑，语气中透着无奈。“否则就不找公主了。不过臣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解决最为直接。”

　　“你说。”

　　“放任不管，到了夏季时疾一起，尸横遍野。有幸活下来的，也抵挡不住北方苦寒，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吉儿愕然，李世民说这话的语气，和阿耶那日一样。提起生死，如此轻描淡写。

　　“殿下觉得臣——”李世民顿了顿，他都不知怎样形容，这样的暴行。

　　“是。”

　　“那你呢，你们杨氏一族享尽荣华，穷凶奢欲。因为你们这样活着，就注定有些人要卑贱的死去。”话虽重，但李世民语气平和。

　　吉儿紧紧抓住手中的马鞭，强行忍住抽向李世民的冲动，说道：“自古帝王，难道要与民同食？文景厉行节俭，还不是以十万钱财赐邓通，让他享尽奢靡。所谓勤俭，不过是史官腆着良知舞文弄墨。”

　　李世民看着吉儿泛白的关节，轻声说道：“是，但文帝一朝只有一个邓通，而后继之人为了祖先声誉必然尽心粉饰。可如果今日的后继之人不是杨氏一脉，那至尊只怕就会被比之桀纣了。”

　　“你应当知道此言一出，就是死罪了。”

　　“臣知罪，但除了元德太子，其他王爷能够延续大隋的辉煌吗？内忧外患，至尊再不动手，就晚了。”

　　吉儿自然知道，李世民说这些话得不到半分好处。可自己从来听到的大隋，都不是这样的。从小，阿耶就抱着她，指着永济渠，指着通济渠，指着含嘉仓，告诉她大隋有富足的粮食，繁盛的人丁，内有文臣可安邦，外有武将可定国，这注定会成就一段繁华梦。可自己看到的，不像假的，李世民也没有必要特地编造这样的场景骗她。人总是逐利而为，而这，怎么看都无利可图。

　　“殿下，先回去吧。不然大哥等久了，会担心的。”李世民看着晃神的杨吉儿，心中闪过一丝愧疚。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奢靡中的一份，享受着贫苦百姓的收成，为了自己好好活着，无视他们悲惨的死去。“臣只是一说，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吗？”

　　“几年前，不算很久。臣也是偶然听人提起过，才留心了一下。”

　　“你知道前几日你大哥送我的东西吗？”

　　“臣看过，很是温顺，想来公主喜欢。”

　　吉儿笑了笑，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它的吃食都要专人打点，每日花销很大。你们既然知道世道
　　如此，又为何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呢。”

　　李世民愕然，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为了保住李家的富贵。”

　　“你倒是坦诚。”吉儿抬头看着李世民。他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说着些话的人，虽然自己已经不生气了，但作为臣下，要鼓起勇气说这样的话，应该首先具备死的勇气吧。“我已经不认为你和大兴那些纨绔子弟一样了，连岑哥哥，都不会在我面前这样说阿耶。”

　　李世民苦笑，这算是赞扬？希望今日对你所言，能够传到至尊耳朵里。那样才不负我的用心。若是不能，我也就不再心存幻想了。“望殿下明鉴。”

　　吉儿点点头。大隋富有天下，再怎样也不会让自己的子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听闻你要迎娶长孙将军之女。”

　　“是。”

　　“你见过她吗？”

　　李世民没想到吉儿由此一问，有些惊讶的回答道：“见过几次。”

　　“你觉得，她会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过得如此艰辛吗？”

　　“不会，但她没有殿下那般高贵，离着尘世也近些。她曾问我是否了解相信佛陀，想来知道一点。”

　　“佛陀？”皇室诸人没有人相信此物，吉儿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于名称。

　　“那些难民，如果不寄希望于西方极乐，人生在世未免太过痛苦。有些幻想，日子总会好过一
　　些。”

　　“不是自己骗自己吗？”

　　“要不然呢，揭竿而起做陈胜吴广？他们大多数人没这份魄力，也看不穿这红尘魔障。”李世民笑了笑，有多少人一生没有自己骗过自己呢。

　　“你很了解？”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殿下可知大哥小字毗沙门？那是梵语中福德满天下的北方护法，他懂一些。”

　　原来，是这样。他带来的那份安心，是起源于此吗？

　　“公主，可算是回了。”

　　“怎么了。”吉儿望了眼琦秦，眼神中满是倦怠。她今日，是真的累了。

　　琦秦递上一片绿叶，清香中伴随着墨汁的味道。

　　“今日之事，问过皇后，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