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镜》艾普莉

6、爱恨交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破天荒的，居然是张起灵先开腔：“……这把刀……？”吴邪轻描淡写道：“后来再去西王母那儿取明器时，特意派人寻来的。”他吊着眼角，神情似笑非笑，语气里说不出的讥诮——张起灵从没见过这样尖刻地说话的吴邪：“到底是死物，比不得人，不会自己跑，留着做个纪念也好，你说是不是，小哥？”
　　张起灵没有吱声，对吴邪语气里的嘲讽置若罔闻，只是小心翼翼地抽开刀鞘，如水的刀光流泻一地，耀得那双黑色的眸子亮如星海，发球中郎将的双指抚上刀面，冰凉，锋利，以及锐不可当的杀气出鞘，那个身负着浴火焚风的麒麟的张起灵，又回来了。
　　吴邪也没再出言讽刺，只是静静地看着张起灵摆弄刚得回的贴身兵器，眼神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吴邪似乎是看腻了，转身坐上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食指不住点着椅子的扶手，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小小习惯。张起灵把玩了一会儿黑金古刀便收了起来，随意地用块黑布裹着缚在背后——他抛下吴邪独身前往长白山之前得了把酷似这黑金古刀的龙脊背，虽比不上惯用的武器顺手，好歹也是将就用了。习惯了像往日一般把武器背在身后，所以一进吴家时那些堂口里没见过世面的小伙计还以为他背着的正是当初从吴邪三叔手上买走的那把。哪里是呢？真正的刀，明明在吴邪手上啊。兜兜转转，这刀在当初那个瞪着猫儿眼抱怨自己抢走他心爱的龙脊背的青年手上停留了许久，最后却又转回自己手中。可是，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熬过多少年，却再也找不回。毕竟，这世间最遥远的最难寻回的，不是与你一别的十年之后，而是今日之前的昨天。
　　……就像是这把刀。
　　张起灵系紧了背后的黑金古刀，立在吴邪身前，微微低着头，露出优美颀长的颈项和苍白光洁的皮肤，俊美的侧脸沉默着如海岸边经年不朽的石雕，却是真正对吴家小三爷低头，任由他掌控的姿态。
　　吴邪看得懂他的意思，不急着开口，也低下头注视着扳指上那麒麟似的图案，晶莹的眼瞳像暴露在日光下的猫儿微微缩紧，万千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
　　那个虽然冷淡可是向来骄傲独来独往的张起灵，如今却心甘情愿向自己低头，做自己的属下，自己的左右手，自己杀人的刀踏脚的石看门的狗。难过吗，心痛吗，后悔吗。这些感情，你真的明白，甘愿承受吗。这样的你，终于可以品尝当初被抛下的我的感受了吗！
　　吴邪咬紧了唇瓣，冷淡的眼眸里似是燃起无边火焰。一时太过用力，下唇渗出的血丝染得那苍白的唇愈发艳丽。
　　说到底，谁对谁低头。我不在乎。我只是要你知道，张起灵。我不再是你的吴邪，不曾怨恨于你不代表没有痛过，那些我尝过的滋味……我要你一桩桩，一件件，统统偿还给我！

　　迷途的人如果能够找到回去的路，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如果执迷不悟或是至死不悔——那是愚蠢，而又幸福的……不是吗。吴邪浅笑着饮尽盏中凉透的茶，猫儿眼里是薄凉的笑意。
　　如果那年的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前，吴邪没有执意追逐前来告别的张起灵，而是就这样作为那个人生命中唯一的纪念，重要的朋友而存在，说不定多年以后他会渐渐忘记年少时的执着，忘记那个进入青铜门之前还不忘来见他最后一面的人。甚至是更早之前，若是在那个废弃的疗养院门口打了退堂鼓，转身离开，从此与真相擦肩而过，作为那人生命中的路人甲就这样轻轻掠过不留痕迹，或许吴邪也可以在平常人的生活里安然终老别无期待。或者，在三叔的店铺门口，没有回头，没有注意那个背着刀的青年，早一步或者迟一步错过那个蓝色带帽衫的身影，拒绝下斗的诱惑，做自己的小老板，使唤着王盟做这做那静静看时间的流逝直至死亡，那也是件不错的事。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一切故事不曾发生。彼此命途遥远，再无遇见的可能。过着各自的人生，品尝各自的爱恨，漠然地，擦肩而过。或许就不至落得如此境地。
　　……但是，真的可能吗。吴邪笑着笑着，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抹至深的苍凉：不可能的。若是可以放手，早就放手了。无论如何愤怒，咬牙切齿责备着那个人的无情无义，但是，还是想要记着他等着他，哪怕就此沦落黑暗余生再求不得光明也无所谓。
　　因为——我答应过那个人。我是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就算全世界都忘记，我也会刻骨铭心地记得，用尽自己的生命去寻找他。那是承诺。不经意间就赌上了吴邪的整颗心的承诺。
　　至死不渝。哪怕，最后被抛弃的那个人是我。哪怕，他或许根本不在乎我的承诺，我还是会固执地守候下去。
　　是的，最初迷途的吴邪如果能够找到回到正常生活的路，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可是，执迷不悟，至死不悔的，都是我——多么愚蠢，又是心甘情愿的幸福。我已经，迷失在那双清冷的黑眸里了，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吴邪仍是吴邪，天真已然不在。这些，我才不在乎。
　　那个时候，我答应了那个人的。一定会做到。
　　我们都是傻瓜。迷了路的，执迷不悟的傻瓜。
　　如果你知道了，会笑我吗，小哥？
　　吴邪望着身前低着头沉默着一语不发的张起灵，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蓦地，凄凉地笑了。
　　那样温柔而又哀伤的神色，发自吴邪的灵魂深处的软弱，张起灵永远也不会看到。那是吴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