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镜》艾普莉

5、就这样吧

　　“……”张起灵在听到吴邪的回答的那一刻，漆黑深邃的眼睛里闪过难以言说的痛楚，然后很快地沉淀成一片暗色的沼泽，窥不透天光。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那张英俊而冷冽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是同样淡漠的说：“……我只要吴邪。”他耐心地，语调平静得让人觉得心安，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吴邪。”
　　“呵……”出乎意料的，吴邪轻笑了一声，扶着额头，姿态优雅，可是皎洁如月的眼瞳里透着一点冷冰冰的戏谑，“我说哑巴张，你这可真是难为我了……”他屈指敲敲额头，皱着鼻子委屈十分的脸还透着天真的孩子气，可是那双眼睛里怎么也看不出暖意。
　　吴邪收敛了笑颜，又恢复了平日里吴家小三爷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面孔，不动声色地说话，仿佛面对着的是位普通客人：“小哥你尽要些店铺里没有的，老是为难我可太不讲道义了……不如这样，”他合掌一拍，笑得风轻云淡，“您出门左拐去别家看看好么？”
　　从什么时候起，吴邪面对着张起灵，不再发愣，不再窘迫，不再轻易羞恼，不再情深意切，不再……留恋。
　　风轻云淡代替了动不动脸红脖子粗的话语，映不进眼底的笑意交换了靠在那人肩上落下的滚烫泪滴，戴着青墨色的玉扳指的纤长手指取代了粗手粗脚却又小心翼翼包扎着伤口的双手。
　　从什么时候起改变的。这一切。
　　终于，向来坚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张起灵难得地变了脸色，那双深井似的波澜不惊的眼睛开始动摇：一直独来独往的他从来不会产生“在乎”这种软弱又麻烦的情感，对他来说，下斗才是生活的常态，正常人的生活跟他基本上是无缘的。可是自从遇见了那个身手差得要命运气也糟糕至极偏偏哪里热闹去哪里的吴家小三爷，下斗的任务除了寻找记忆之外就添了保护某人平安出斗这个项目。可是，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就像是忽然被什么迷惑了，总会有结束的一天——毕竟，完全不同的人生，迟早要分道扬镳，既然如此，纵容自己稀薄的情感倾注在这个单纯的人身上也没什么关系。
　　直到他拒绝了那人伸出的手，固执地离开，去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使命时，他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注定要分别，那就早点离开吧。很快就会忘记了，很快就会不在乎了，很快他就会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用我来保护了——那时，他如此说服自己，才有足够勇气面对那双含泪的眼睛摆出漠然的表情，冷冰冰地踏进青铜门。再一次，抛弃了那个一直想要和自己一同活下去的人。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张起灵。不是每个人都会停留在原地等你的。陨玉那一次，吴邪已经傻够了，不会再犯了。
　　没有希望的等待，永远只会被自己丢下，这样的话，哪个傻瓜会愿意等你。
　　离开这里吧，你还怀着愚蠢的期望吗？他是吴家的小三爷，道上没人敢惹他，他用不着你保护了。你想要的东西，早已经被你抛弃了。
　　……可是，我还是，想要留在你身边，注视着你。
　　就算时光流转，再也回不到从前，也没关系。我不在乎。我要的从来都是你，只有你。
　　张起灵再次抬起头时，略长的留海遮不住他锐利的眼神：“……我要做吴家的伙计，小三爷的帮手，不知你愿不愿意？”
　　这一次，换我来等你。我的生命足够漫长，总会有等到你的一天。那时，不知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容吗，吴邪。

　　“张爷！”
　　“张爷……”
　　“哎，张爷好。”
　　“……嗯。”从正门走进来一路上不断有伙计半是敬畏半是崇拜地向张起灵行着礼——这是吴邪掌权之后的新规定，虽然当家人看着脾气温和可是最重礼数，自诩是“生意人”的吴家小三爷，最烦没礼貌的手下了。而且他近来愈发看中这点，因为看着张起灵那张面瘫脸因为称呼问题从不悦到不习惯到勉为其难到无奈地习以为常，实在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难得的乐趣。原本道上独来独往惯了且销声匿迹已久的哑巴张不但重出江湖而且投身在吴家小三爷门下，这几乎成了最近道上最热门的话题。人人都乐此不疲地揣测着这笔交易里的猫腻，可是没人猜得到真相。
　　那只是……属于那两个人的博弈。
　　赌的是，谁还存着真心，谁还忘不了若有若无的，旧情。
　　不知，鹿死谁手。
　　今天吴邪穿的是件月白色的衬衫，愈发显得他身子骨的单薄，这些年他虽然没少下地，身手也比当初那个无邪二世祖强了不知多少，可这身子骨怎么也喂不胖，天生一副削瘦高挑的模样，不知惹得秀秀多嫉妒。他低着头站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扳指，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落在他的脸上，低垂眼帘时长长的睫毛扫来扫去，清秀的脸上落下一片暧昧的阴影。
　　张起灵一踏进房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那人孤独的身影模糊又清冷，仿佛是整个房间里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是周身透着一股朦朦胧胧的光晕，说不出的温柔。
　　那样子……很容易让他想起当初。那个守夜时不住打着瞌睡最后一头栽在他怀里睡着了的天真。张起灵眯起眼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掌——空荡荡的，早就失了当初的温度了。他抿紧唇，没有出声。
　　室内静谧了许久，吴邪慢慢转过身子，似乎对张起灵的突然出现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抬手指着身后的书桌，声音温润：“小哥，你来了。我有东西给你。”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吴邪，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浮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循着吴邪的手势看过去，深红色的桌上搁着一把黑色的刀，那随意搁置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暴殄天物……他的视线陡然变得锐利：那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在蛇沼鬼城遗失的黑金古刀！
　　张起灵猛地扭过头盯着吴邪的脸，声音有些紧张：“你……怎么弄回来的？”当初逃出蛇沼鬼城时自己已经失去了记忆，虽然不太清楚全部过程但想必也是危险非常，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的，更别提找回这把刀了，吴家虽属平三门，可到了他手上也是以平常买卖居多，要去那蛇沼鬼城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吴邪……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才派人寻回这黑金古刀的呢？张起灵一把握住了古刀，眼神复杂地看向吴邪。
　　看出张起灵那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的复杂神情，吴邪反而笑出了声：“喂喂，别这么如临大敌的啊小哥，吴家到底是做生意的，不会亏待自己的伙计，”他屈起食指遥遥点了点张起灵握住就不撒手的黑金古刀，意味深长地说，“呐，既然你决定要跟着吴家，这把刀就算是佣金了，别说我赖账不给你工钱啊~”吴邪笑得一双猫儿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姣好的唇瓣扬成完美的弧线，张起灵忽然清晰地感到，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再次开始了跳动。
　　砰咚，砰咚……就像是，那个人第一次倚在自己肩上睡着时，突如其来心跳节拍乱掉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