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红宝石 ...
-
在等麦克尔回来的时间里，未蓝靠着花园外哥特式的铁艺围栏，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跟西如理见面的事情。也是像这样夏天的晚上，七岁的自己被母亲催促了去悬崖的房子那边，叫父亲回家应客。太小的年纪具象了太长的路，未蓝听着聒噪的虫鸣，沿着当时尚未铺就水泥的斜坡，看到那房子的窗口亮着灯塔般的光，周身是齐腰的草浪，和星星点点微亮的萤火虫，突然觉得那个地方，像是永远都到不了。
然后，终于到的时候就按了门铃期待着等在门口，却是当时尚还年轻的西夫人出来，告诉未蓝他的父亲已经和西先生一起回去了。“要不要进来玩一会儿，我家也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你们大概会处得来。”
“不用了，妈妈还在等我回家，晚回去她会担心。”
“那我送你回去吧。”
再摇摇头，笑一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这边离我家也不远。”被夸了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看着那扇打开的门关上，年幼的未蓝松一口气觉得很累，却不急着离开。因为，是好不容易才来的这里啊，却只停在了门口。靠坐着花园外的围栏外发呆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啊”的一声，抬头看见逆光的方向，一张受了惊吓慌张的脸，那是小时候的如理。
“啊。”确实是这样的声音，清脆微亮，把此刻未蓝的意识从相隔了十几年的过往拉回到眼前的现实，抬起头逆光的方向，一张受了惊吓，慌张的脸，是麦克尔。瞪得大大的眼睛，和张得大大的嘴巴，下望着蹲坐在那里，满脸讶异的未蓝，一副全然没想到似的表情。
他跟昨天见到时几乎没什么两样，换了一个颜色的水手T恤，背包跟足球，孩子气的，不够冷静的脸。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看起来非常生动鲜明的惊讶，是跟脸相合适的表情。
“那个，因为看见灯亮着，就……”倒像是未蓝做了什么错事，回答里有些辩解的意味。
“啊。”瘫了肩膀把足球丢掉一边，麦克尔懊恼地就着未蓝身边蹲下，把半长的头发揉得更乱，“那么，见过里面的人了？”
“见过了，那个小唯。”
“果然。”像是认命了般的沮丧，麦克尔呼一口气转过脸看未蓝，继而又泻露出淡淡的，得意式的轻松，“但是运气不错，看来小唯没对你怎么样。”
“……”
“然后也问过他吗？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问过了，他说来过，但是已经走了。”未蓝眼睛跟着对方站起来的动作，突然觉得不对劲。是说气氛之类的，麦克尔给人的感觉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如自己印象中那般危险。
“这样啊——那就是走了，就是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算什么？”微微皱蹙起眉头，未蓝感受到某种被愚弄了的心情，跟着站起来，“下午的时候明明还说——”
“那个是故意吓你的，谁叫你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麦克尔歪了头挠挠后颈，显得有些心虚，双手撑着地大咧咧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转过来看未蓝，满脸坦率和真诚，“但是，你能来我很惊讶。所以我打算遵守约定，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当然。”
“这样最好。”说着露着牙齿，灿烂地笑一下。那是未蓝在认知里，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那个人确实来过这里，他是来找哥哥的，就在我们搬来这里住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前天，星期三的时候。从这个花园踢开大门进来的。
“体育课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虽然是骗你的，但是那个人的状况确实不算好。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就是你们中国人很早以前会穿的那种，前襟从胸口开始红红的流得都是血。大概受了很重的，当然是非现实理由的伤。我看他喘得很厉害，脚步摇摇晃晃的，连站着都有困难。那个时候小唯正在实验室里，哥哥已经回房间了。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他问我哥哥在什么地方，我就说‘打赢了才告诉你’。事情一般都是这样的，从过去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为了各种目的来找哥哥，哥哥懒得见他们的，就交给小唯跟我处理。”
“但是他——”未蓝担心着如里的伤，从麦克尔的话里并不能判断具体程度。
“我当然知道他受着伤，所以开始也只是想玩玩而已。说真的在那种状况下，碰到的是我而不是小唯，算他的运气。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还傲慢地说着‘我没时间陪小孩子玩’，这样是任谁都会生气的，所以一开始，我就被激怒了。”双手按在两腿间的台阶上，麦克尔有些无奈，大概是看见了未蓝脸上满是紧张，便又换另一种语调继续，表情略微的灿烂，夸赞里满是钦佩意味的认真，“不过你的那个朋友，真的是很厉害。别看我这样，其实我，非常擅长徒手格斗而不是用凶器残杀，因为对我来说只有那样，才能确定□□真正的强大。所以很少会输，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能够赢过我的人至今可以用手指数出来。但是那个家伙，在连站都站不稳的状况下，居然能跟我打成平手甚至还占了上风。
“他的血一直没有止住，不停地流出来。虽然这点吸引了不少我的注意力，但攻击性应该没有下降，我使出了全力，却连压制他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应该，”麦克尔停顿了一下考虑用词，“他应该是非常固执的人，固执而且自以为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低头认输，这类人的本能和意志要超过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大抵很难缠。只是在分出胜负前，我也没有收手的打算，于是就继续较量。我的身体，肋骨跟手指，好几个地方都骨折了，他也伤得不清，客厅被搞得一团糟，我想着要是被小唯知道就死定了，结果小唯真的从实验室里出来了，他抱着双手站在门边，满脸不爽。这么着我就完全分了心，被那个银发的家伙一脚踢进了二楼哥哥的房间，墙上破了个大窟窿。
“然后他也跟着跳上二楼围廊，站在窟窿的外面。那个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我满身灰尘，还把哥哥的床摔坏了。哥哥当时正坐在椅子上看书，你的那个朋友就对着哥哥抬了下巴，说‘这里可是我的家啊。’我一面觉得丢脸不服，一面又觉得这个家伙大概死定了。事实上那个时候，小唯已经举枪对着他的后脑了。
“可是被哥哥制止了，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哥哥对那个人解释说我们已经买下了这里，然后要我跟小唯都出去。
“‘我想听听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说法。’那个时候哥哥是这么说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我也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虽然很不甘心，我还是爬起来走了。出去的时候对那个人说下次较量一定赢他。那个人却看也不看我，只说“没有下次了。’
“他的血差不多流干了，应该是受伤后就没做过处理的缘故，这么长时间过去，即使放着不去管他大概也会自己死掉。我觉得心情很差，就直接走掉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挨了小唯的骂（因为把客厅拆了），回房间生了一个晚上的气，昨天白天出门去学校，那个时候已经没有窟窿了，客厅也被小唯恢复了原样。当然，没有看到那个人，也不打算过问。然后昨天下午被你叫住问那个人的事情……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我本来以为他绝对活不成了，”麦克尔说着抿一下嘴巴，半眯了眼睛，“但是，小唯只是说他来过，又走了。你得相信小唯的话，就像，就像相信什么守恒定理一样。
“也就是，还活着的意思，只是已经不在这里了。”说完站起来，拍一拍屁股上的尘土，“这大概也是你能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全部线索，不会有更多的收获。我不打算再叫你放弃，但接下来你得靠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记得如理了？还有你的哥哥和端木唯，他们明明存在过，却像消失了一样？”未蓝看着麦克尔，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出口。刚才他说的这些话听起来荒唐又无稽，简直像幻想小说，或者小孩子脑子里面的内容。却都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真实的重量，甚至比世界存在的本身更为真实。未蓝脑中有些混乱，却也为麦克尔说的西如理还活着的事情稍稍松一口气，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提问得有些慌张，生怕对方就此打发自己回去。
“嗯，那个是法则吧。不属于这个世界之物，在对世界本身构成影响威胁时，有义务主动消除这一影响的痕迹。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做，比如我们做出了人类常识无法理解的事情，被看到在天上飞，或者瞬间消失，这绝对要引起人类很大的恐慌，而我们自己也会有不少麻烦。当然，也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能在多大范围内消除人的记忆并且永不恢复，是一种强大复杂的力量。我们三个人里就只有哥哥能够做到。所以会需要那种像扫尾一样维系世界日常的人存在。虽然各地叫法不同，但是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你的朋友大概也属于这一类人。所以关于他的记忆，应该是出于某种未知的理由，从他最初离开的那个下午开始，就由他自己动手删除了的。这样的人在哪里也不会留下太多的痕迹，所以消除起来并不是太困难。
“哥哥的话，只是又厌倦了，不想去学校，说不想再跟着我干蠢事。小唯也有很多事情要忙，退学手续之类的东西又很麻烦……”麦克尔说完，耸一下肩膀，表示“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我呢？为什么我还记得？”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是地显出毫无头绪的困惑，“或者是施术者，也就是你的朋友想让你记住……可是不可能，因为哥哥他们你也一并记得。而且，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你明明又忘记了——”说着咬了大拇指的指甲，认认真真地也考虑不出个所以然，“啊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一次见面？”那是确实忘记过的事情，未蓝的脑海中残留着当时如里像自己提问的严肃脸相，“会突然消失的东西。现在想想，还记得吗？”、“刚才又看见了什么？”是这样呢，第一次见麦克尔并不是在教室，他闪闪发亮着笑容说“你是昨天的那个——”到底忘记的，是什么？
“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最好。”突然像是有些心虚，麦克尔别开视线，磕磕绊绊着转移话题，“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吗？”伸一个懒腰站起来，因为蹲太久的关系双脚有些发麻。夜色已深，悬崖上此刻只剩了寂寞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涛声，海风习习，未蓝觉得头脑有些晕眩，“接下来，我还有一件想拜托你的事情。”
“哦！只要不是太麻烦。”麦克尔爽快地笑起来。明亮的眼睛，性格率真的人。未蓝之前对他的恐惧似乎要变得毫无道理了。
“我想，我想见你的哥哥，波伊德·威。”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并不是一条可行的路，未蓝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天在教室看见波伊德的第一眼，惊为天人的样貌和与世隔绝的寂寞，西如里的脸上，饶有兴趣着危险的笑……
麦克尔却意料外地一瞬间僵死了笑容，在未蓝说出请求之后。那是他从来也没有摆出过的表情，带着些许尚未反应过来的茫然和出乎意料的惊愕，他的精致的五官仿佛变成了一副难以判断，阻隔性的面具。未蓝的心脏重又剧烈跳动起来。
“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他说，“不过我的建议是不要。”
“……为什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问出声。
“因为没有意义，而且会送命。哥哥他，跟我这种半吊子可不一样。”严肃的表情并非是恐吓或者故弄玄虚，那是某种不容得你不相信的坚决，继而又皱了眉头，变出一副恶狠狠的，威胁似的样子，“还是说，我之前的态度让你误会了什么，以为我们很好相处？——你该记住那个人的警告的，这我第一次就跟你说过了。”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而且，为什么突然——”
“这可不是突然，是因为你自己，忘记了，第一次见面的事。”快得根本看不到的动作把未蓝吓了一跳，麦克尔只一秒近身，压制了未蓝的动作，那是无从反抗的强大力量，根本无从挣扎，和白天体育课时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他一只手掐住未蓝的肩膀，另一只手抚在他的脖颈上，半歪了头把致命的，穿透性的冰凉气息喷吐到未蓝的锁骨上，“你不该忘记的，即使走投无路，也不该，将我们当作同盟，而去妄想希求，恶魔的帮助。”下一秒松手，麦克尔露着尖锐的獠牙脸色苍白，站退到离未蓝两三米外的地方。此刻只剩了屋里客厅泻露出的一片温和的光亮，麦克尔在未蓝无从捕捉的黑暗里，眼睛流露着只是夜视的野兽才有的凶光，呼吸变得粗重，“所以现在，想起来了？想起来就回家去，然后，不要再忘记。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电击般的恐惧贯穿全身，像是长久以来那份潜在的不安最为具象的实现，未蓝一刻也不能遏制身体的颤抖，全身冷战着发寒，他牙齿打颤着试图开口，努力了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这种事情，无所谓，就算，就算知道了，也是一样的。”
“……是吗？”愣了长久再回应，麦克尔的呼吸渐渐平复，他虚弱地笑一笑，“你这样我可就伤脑筋了。”
“对不起……我只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低头手指紧紧握成拳头，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未蓝再抬起头直视麦克尔隐在黑暗中的脸，坚定的表情里是直言不讳的坦白，“就像你说的，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在这件事上，谁也没有期待过，微不足道的我会起到什么作用，就是，无能为力的意思。”完整的挫败感袭来，想笑一下，却未能如愿，“大概，恐怕连如理也是这么想的。除了我自己，
“我想我没有置身事外的立场，也没有打算把一切就当成没发生过那样的勇气。如果，要我就这样接受如理的消失，我的世界会破裂。我是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世界里存在的，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说我，说我自不量力也好，自我满足也好，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不得不这样去做。”
未蓝有些惊讶自己竟会向麦克尔说这样的话，但一考虑又觉得都无所谓了，他看着麦克尔看自己，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会很狼狈吧，怯懦而令人失望，就像说大话的小丑。继而转过身，抬头向屋子里面望一望，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吸一口气伸手要按门铃。却在触及前，被不知什么时候闪到身边的麦克尔握住了手腕，睁大了眼睛显出略微的讶异，麦克尔却是满脸固执的认真。
“不要去找哥哥，”他开口如是说，“不要去找哥哥，而是换作由我来帮你。”
-TBC-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红宝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