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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黑屋里的恐惧 ...

  •   四
      中午回家时父母并不在,槿叔说是司法局那边有同事的丧礼要参加,还说父亲临行前交代了今晚可能不在家里过夜。未蓝一味地考虑此刻无缘由的悬心感,对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午餐是只有两个人,槿叔并不上桌,只在一旁侍候。查家的餐厅向来光线不足,幽幽静静的,纸糊的格窗微微发亮,投射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突然,有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先是十分悦耳清脆的一声,接连着便有三四五六,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一阵以后又归于平静。依旧的熟悉感,像是过去的某种即视一般,未蓝眯了眼睛看门外楚白的光亮,半晌再抬头问槿叔,“刚才是什么声音?”
      槿叔点点头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解释说是中堂供着的两盏珠灯,上边有一处的流苏散了线,刚才是琉璃珠儿砸到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
      “是吗?”未蓝说着边咬了筷子,想象着翠绿色的珠子一颗颗跌落到玄黑的大理石地板上,跳动着如湖面的涟漪上泛起的水珠,“但是是不是不太吉利,祈平安的珠灯突然断了线。”
      “——少爷?”
      “啊,没事,我不过自言自语罢了。”这样便像突然惊醒了似的,未蓝对着一脸迷惑的管家露出笑容,接着继续低头吃饭,再暗忖着这种的想法可不太妙。
      下午正式开始上课,数学老师正讲着题,未蓝看着板书有些走神。至少第一个预感应验了,如理果然没来,身边的桌子空着。其实如理会不来学校并不是什么大的状况,是说过去也偶尔会这样的,一两天地缺课,外面也哪里都找不到他,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突然出现。只是,这次空着的,并非只有他的位置。还有左边进来第一排靠窗的第七桌,和第三排的最后一桌,坐的分别是转校生波伊德·威,和端木唯。不太好的状况。
      而依旧还在的麦克尔·威,似乎被当下教室的强光照热得够呛。他侧着头,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贴在桌面上,看上去像是犬科动物的散热方法,略显急促地喘气,耷拉着嘴角表情像只濒死的鸵鸟。他的绒黄色鬈发沿着脸颊湿了一圈,有几根黏糊糊地粘到脸上。
      “果然,还是跟他们有关吗?”如是想便转过脸来,正好对上对方抬起来的视线,原本该慌张的,一瞬间却只暴露除了潜意识里毫无内容的空白表情,麦克尔那边也是一样,微微喘着气,半张着嘴表情茫然。他的眼睛是金绿色的,像碎在明矾水里的彩色玻璃一般纯净,淡色的睫毛似乎也因为汗水而显得潮湿。
      “……接下来的这个题目,查未蓝同学,请你上来做一下。”像是原本消失了的声音突然下降,场景也重新扩张为教室的课桌,记笔记的同学,讲台上数学老师的突然提问把未蓝吓了一跳。
      “啊,好。”慌忙结束对视,未蓝突然觉得像被解除了什么危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理的言语在他的潜意识里产生了催眠作用,未蓝直觉里恐惧着,是那种掩藏技巧蹩脚的食草动物撞到天敌的恐惧,他对着黑板解题,担心转过身时再对上麦克尔的视线。
      事实却证明了他的忧虑是不必要甚至有些愚蠢的,解完题走下讲台时,未蓝发现对方业已换了一个方向,背对自己趴着了。
      所以做到不去接近他们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只是——
      “简直像受恐吓一样。”对着如理空空的桌子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你要是一开始就把事情讲清楚多好。”这么着便又自我厌弃式地皱了眉头,归根截底还不是自己没问,明明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所以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的自己,是病因。
      “但是,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不知道为什么,迎着温热的晚风骑车回家时,看着光怪绚烂的晚霞,未蓝如是想了。
      父母果然像交代过的那样没有回来吃饭,晚餐依旧是摆在前庭,长青苔的围栏,小池荷花,生硬的米饭和腌黄瓜,宛若某个场景的重置,父亲还在跟如理说笑,其实却是两个人谁也不在。
      洗过澡准备复习功课,未蓝打开背包正往里掏书,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外面槿叔说送了西瓜进来。
      “知道了。”匆忙着要把书抽出来去开门,结果有什么东西“啪嗒”掉到地上,看时发现是今天早上如理忘在自己这里的珠串。“忘记还给他了。”一时半刻的心安终究还是崩塌了,未蓝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伸手捡起手串的瞬间,似乎已经切实地失去了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西如理都没有回来。生活却回到了再平凡不过的日常。早上起床,吃早饭向父母问安,驾轻就熟地听着学校里的课程,放学回家时能看到整齐碧绿的大操场上,一堆男生推搡着踢球,晚餐,温习,洗澡,纳凉,与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
      但是——
      但是太平静了,未蓝将西如理的珠串戴到腕上,惴惴不安着唯恐这一切的安宁都是梦境。“等待,也是未必会有结果的吗?”抬头仰望着缓缓流淌的银河,未蓝开始惧怕着明天的到来。
      西如理不在的第三天,星期四,查未蓝决定到他的家里找找看,或许已经回来了,或许因为受了点伤没办法那么快到学校的想法,是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自欺欺人。步调却未因此停下,因为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如果就这样等着——他迟早会失去希望的。
      如理的家在距离查宅有一段路程的悬崖顶上,单栋的奶油色洋房建筑靠近海湾,窗户外面正对了港口蔚蓝无垠的大海。这里过去曾是俄罗斯贵族的别墅宅栋,二战结束后脱手转卖过几次,最后卖给了西家。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吧,那时候尚还是小鬼头的如里搬到了这里。时下正值暮色将近的傍晚,天上亮一弯浅浅的月牙和漂浮着银灰色云朵的明红色霞光,海风微凉,未蓝吃力地把自行车蹬上一段长长的斜坡,捎在西家门口,抬手擦一擦下巴的汗,突然觉得草长莺飞的庭院看起来似乎荒废了不少。
      大概,是错觉也不一定。按了半天的门铃却并没有人回应,未蓝思虑着难道不会连父母也一并消失了?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了。只是纯粹地出门了吧,明天来的话,大概门就会开了。转身时高高地瞥见远处银红色粼粼的大海,于是愣一下,低皱了眉头咬紧牙关,“该死。”
      无功而返,回程时却意外地碰到了麦克尔,在他的同伴和如理一样消失四天之久后。长长的坡道的尽头,少年左肩挂了书包,右手提一个足球低头走路。他看起来是刚运动过回来,但应该已经冲过凉了,身上没什么汗渍,穿着白色的水手T恤看起来很清爽,偏长干净的鬈发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未蓝踩着脚踏车刷刷地从斜坡冲下来,呼啦一声越过了少年,转瞬而过,注意到那是麦克尔·威,于是下意识地刹住了车。
      在五六米外的距离停下,回过头来,麦克尔也被突然的动静吸引了注意转身看他。已经没有恐惧了,没有恐惧,没有能把如理的失踪与正常活动的他联系起来的实感,此刻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跟所有世界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样的普通,没有怪异,无关乎遗忘,如理的告诫终究被抛到脑后,为了能快点停止等待,未蓝现在只想快点得到一个答案,无论结果如何。
      “麦克尔。”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自己的招呼,半张着嘴一时反应无能。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是半孩子气的一本正经,缓缓着开口,“小唯说叫我不要招惹那个狐狸眼的家伙,他说的是你。如果被他看到跟你说话,我绝对要被开除学籍。所以抱歉啦。”说着把装着足球的线袋甩到肩上,转身要走。
      “狐狸眼?”完全因为对方的不礼貌抽动了神经,却马上意识到对方要走,于是紧紧握住拳头,“等一下!你知道西如理——你们把他怎么了?”呼吸变得浓稠,恐惧漫溢。
      “西如理?”并没有回过头来,只剩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继续往前走,亮亮的语调听不出情绪,“你还记得西如理?”
      “……什,什么意思?”
      “如果还记得他,就该连忠告一起记住啊。我这边都好好听话了。但是,要是被小唯看见现在跟你说话,百分之百,绝对是冤枉我的……”就这样半抬了头自言自语念叨着离开,未蓝看着夜幕中渐渐消失的对方的背影,指甲嵌进肉里。他想追过去,即便抓着对方的领口也要问清楚,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西如理又怎么样了……可是,缺乏勇气,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强大的无能为力感,变得一步也迈不出去。“混蛋!这样下去的话——”大动作“哗”地一声甩掉脚踏车,未蓝就势蹲下来,手臂用力抵住眼睛,无从宣泄的情绪在身体剧烈冲撞着找不到出口。而摔到一旁的脚踏车,后轮旋转不休。“我是个懦夫。”最后,他低声说了如是的话。远处几根电线杆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深蓝色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但是没多久,他就切身地理解了麦克尔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其中的意思,连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和冰冷的寒意,未蓝坐在那里,突然感觉到地面崩塌下陷,有连绵不断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在一如既往的晚餐桌上,餐厅里日光灯亮得晃眼,有夏夜的凉风一直吹进来,未蓝手里端着碗,不经心地向父亲询问起西伯伯的事情,“今天去了他家,看见门关着,是出外差去了吗?”
      父亲那边,却只露了满脸怪诞的不悦,半皱着眉头停止动筷。
      “哎呀这孩子是不是糊涂了?”母亲的反应倒像是未蓝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于是忙着要在父亲面前给他找台阶铺路似的,“你忘了吗?西伯父已经在上周因为肝癌过身了,丧礼是在星期一,我跟你父亲都去参加了的。”
      “什么?”未蓝一时没能理解话中表达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心脏被剧烈地撼动了一下,长久来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却都是无从把握的。“过身是什么意思?”“丧礼在星期一。”……眼前突然浮现了那个大太阳的中午看见如理的最后一眼,他转过来,满脸的迷茫。然后在自己说了“没什么”后,烈烈地展开一个粲然的笑容……
      “夫人那边,据说不愿触景伤心,似乎正筹划着将山顶的房子转手出去搬里这里,已经联系了中介所,没有人在也是正常的吧……未蓝,你还在听吗?”
      母亲继续说了些什么未蓝都没能听见,他只是,努力地回想,最近来发生的一切,想明白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这一份从母亲口中吐露的现实似乎缺少了应有的实感,听上去像一个谎言。
      “但是如理呢,如理怎么办?”
      他突然这样发问把母亲吓了一跳,是那种类似于讶异和迷惑的惊吓,未蓝一脸茫然地看母亲,再把视线移到父亲身上,却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就这样看着自己,表情里有毋庸置疑的可信度。
      “如理是谁?”最后,父亲这样问他。
      “是……是在开什么玩笑吗?”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未蓝显得惊慌,“是如理啊,西伯伯的儿子,爸爸不是说那小子很能跟您相处吗?上星期,就是上星期他也来过我们这里啊,来我们家,跟您说说笑笑的,还在这里过夜了……怎么会问如理是谁?这很奇怪不是吗?”像这样解释着,为了让父亲收回刚才的话,甚至有些隐忍的歇斯底里,效果却是相反的,父亲和母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仿佛是未蓝,而不是他们,正做着什么荒唐不经的事情,而那古怪略带了些恐惧的表情,是足以说明的,足以说明他们所认知的真实,继而劝服未蓝,他当真是在讲些虚妄的胡话,就像生病高烧的人那样。未蓝盯着他们的脸,露出抗拒而难过的表情,最后,他不再说,而是把身体靠到椅背上,显出挫败的失魂落魄,“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在说什么?”手捂一下脸,他的身体因恐惧颤抖起来。
      “听着,你西伯伯是没有儿子的,我认识他二十年,这点再清楚不过。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怪话——”父亲依旧是往日的父亲,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因为如是的突发状况流露了些许招架不住的惊慌,“你是不是太累了,最近都在看书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学校那边我可以帮你请假。”
      “没事,我没事的。就是……”未蓝歪了脑袋,突然找不到词语表达,他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梦,如果醒了,感觉大概会好点。“我回房间。”放下筷子起身离开,未蓝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并没有常日里的牢靠,因为恐惧和惊慌出了一身冷汗,眼前有发黑的晕眩。
      “……如理他是……”思绪纷乱,像是要鉴定似的一个劲地翻找回忆画面,每一帧都蕴蓄着模糊的光感,不如想象中那般牢靠可信。最后一幕,如理在大太阳里转过身来,迷惘地望着自己,然后烈烈地笑起来。画面被强光反射得要消失,抬抬手说着“回见”,奔跑远去的背影,粼蛾的翅翼,淡绿的颜色掠过眼睑,未蓝蓦地瞥见手腕上戴的珠串,每一颗都是暗红苍老的颜色,乔木圆润温唯的触质,其上逶逶迤迤着纯黑色流云般的纹理,不轻不重的质量,连带着当时掉落在地上时那“啪嗒”的一声,突然惊醒过来。
      “如理他是,存在的。”
      手垫着脑袋躺到床上,衣服也没脱也没开灯的未蓝眼睛盯住黑暗,想象着父母此刻可能正做着是不是该带儿子去看精神科医生的讨论。“简直像被催眠了一样——”是说未蓝因为父母的反应产生了动摇。“明明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他们会都忘记了,而这,是当真有可能的吗……”
      “忘记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自语着弹坐起来,“就像那个时候的事情一样。”会突然消失的东西是什么?而当时眼前的如理,为什么左眼受伤,那个晚上发生过了什么。
      ——“没办法啊,这是世界,原本就不是大多数人用眼睛确定的那样。”灌入脑海的,如理的声音。
      ——“如果万一你忘了这话,这样是最好的。要是还记得,就千万要照我说的去做。”这样难懂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叫“万一忘了,是最好的?”
      如是便想起来,麦克尔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还记得西如理?”麦克尔就记得他,想到这里未蓝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真是荒唐,为什么之前会差点相信,如理是不存在的呢。”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麦克尔那话提供了某种“能够忘记”的可能,如理的话里也有相同的意思,他甚至对未蓝会忘记的可能做过假设,“但是,还记得。”
      那是种逐渐明朗的感觉,同时掺杂着恐惧、讶异、惊慌和不安,未蓝难以继续考虑,因为接下来的可能有太多,而他知道的,实在太少。西如理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会在父母的记忆中消失?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测……这些,都是毫无头绪的。唯一能确定的是,状况比想象中要糟糕。
      “那么,我该怎么做?如果万一,连西夫人也不记得了的话……果然,还是得从麦克尔下手吗?”重新躺回去的时候如是想,未蓝闭上酸胀得有些发疼的眼睛,完整的黑暗降临。无论如何,越简单越幸福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吧。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小黑屋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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