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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惘闻 ...

  •   1860年法兰克驻军在此地建的租界群,原本是政界与军队的联合基地。改成中学校区却是近五十年的事情。即便如此,建筑依旧保留了日耳曼夸张的巴洛克风格,与南山脉里的教堂精致优雅的哥特式教堂截然不同。
      未蓝十分中意这样的设计及时间残留的无可避免的沧桑,尽管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小镇却依旧努力模拟着外面无边际的广袤世界。
      在入口处的车棚里锁好车,便和如理一起挤到布告栏前看分班,赫赫炎炎的日光晒得额头发烫。
      “怎么样?”两个人虽然相识多年且同读一所学校,却运气好到从未在一个班里呆过。如是高二的课程未蓝其实也未抱什么期待,只象征性地问问罢了。
      “我,二年八班三号,你,一号。”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西如理的银发尤为耀眼,看起来他似乎心情不错,只是眯了眼睛长久未从分班表格上移开视线,凌厉的侧脸宛若雕凿般锋芒。暗想着这又是怎么了,未蓝也没多问,只玩笑着说一句,“大概是缘分终于到了。”便转开身,离开人群往教室的方向过去。即时地,在走廊的暗处又瞥见了染头发的男生,虽然只露了一个后脑勺,绒黄的颜色给人留下不温不淡的印象。
      走廊尽头有高大的彩绘窗户,拉斐尔的圣母映射着柔和迷幻的光。
      浮刻着古希腊石柱的教室是不同于外面的潮湿阴凉,索性人并不多,也还算安静,未蓝便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趴着补眠。睡得并不十分安稳,断断续续着间或了几个蒙寐不清的梦,等到真正被一阵高亢清越的笑声惊醒时,未蓝几乎是从桌子上弹起来的。无知觉日光西斜在手臂上晒了一段毛绒绒的暖。身边不知何时坐了西如理,被自己的动静惊转过来,意外地脸色苍白。
      未蓝讶异着神色和他对视,然后下意识转到笑声的方向。
      坐在后排桌上上面的男生并非是亚洲人的面孔,他正前后摇着两只脚,抬头笑得不能自已。那是未蓝至今从未见过也未有定义的笑容,只觉得爽朗清明,甚至在那嘴巴上扬的弧度当中便涵盖了,纯粹或者天真这类字眼全部的意义。他的下颚,线条接近西如理的,却因曲线独特的大眼睛和圆实上翘的鼻尖显得秀稚玲珑。嘴巴也很大,基本上只能算是漂亮小孩该有的五官,毫无成熟感可言。头发是绒黄色的,如鸟窝般蓬松着卷卷翘翘。总得来说,简直像个未长大的,精灵式的贵族少爷。
      而正对着他坐在椅子上的长腿少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涣散着目光游离在黄发少年绽开笑容的脸上。如果不是契合了这样的背景,未蓝几乎要以为长腿少年是该摆设在教室里的希腊雕像了。眼廓深浓,鼻桥纤雅,典型的中世纪美男子长相,柔软蜷曲的黑色头发有些偏长,于是在脑后随意收扎起来,显出禁欲的冷峻和慵懒的优雅。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长腿少年边上的第三个少年,他支颐坐着并未参与其中,也不见得在外。窗户上浅浅映着素秀精致得宛若神颜的侧脸,嘴角和颧骨柔润着淡色的光泽。他的身上有一种孤单易碎的气质,甚至难以让人相信这是庸攘俗世中的造物,带着些许孤妄凌然得与世隔绝的寂寞,构筑了未蓝此前甚至无从想象的美。他清瘦纤长,淡金色的半长头发显出某种令人怀念的贵气和神秘,眼睛是宝石般深蓝色,潜藏在秀致眉弓的暗影里,宁静而忧郁。
      在未蓝打量他们的当口,金发少年突然转过脸来,宛若冻结了全身的冰凉,似曾相识的目光,如理突然“腾”地站起来,脸上是不自然的僵硬,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未蓝半皱了眉头,突然心跳加快。而另一边,因为金发少年的视线,另外的两个人也被吸引了注意转过脸来。开阔安静的教室,桌面上倒映着细小的微光。站起来的如理握紧了拳头,时间缓缓流逝,盛绿的窗外蝉鸣愈噪。
      “啊,”绒黄发的少年迷糊着表情,在注意到未蓝的时候豁然开朗成闪闪发亮的笑脸,“你不是昨天那个——”未说完的话被身后的长腿少年打断,他站起来,重重拍一下对方的后脑,没什么表情地说一句“Sciocco”。
      “意大利语。”莫名的熟悉,仿佛是已然发生过的场景,充斥着半透明的梦境感。未蓝看着黄发少年张牙舞爪着向同伴还击,突然介意起他刚才说的话,清脆微亮的语调,“你不是昨天那个——”会不会跟被遗忘的事情有关?如是想便转过脸来看如理,显然对方是已经收敛了张皇,现下里半歪着头,斜拉嘴角桀骜出饶有兴趣的笑来。
      “西如理。”如是自我介绍着,越过互相打闹的两个人,径直向依旧坐着的金发少年伸出手。
      对方却并不回应,不是说那种嚣张意味的刻意挑衅,而是微张了嘴,露出些许不甚理解的迷茫,当然,这并非就绝对表示如是的不回应里带有某种善意的痕迹。
      短暂沉默的对峙,绒黄发的少年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回握了如理伸出来的手,“麦克尔·威。”那是纯粹孩子式的争强好胜,佯装世故的笑容里颇有些不相让的竞争味道。
      “……既然如此,就祝愿我们,彼此好好相处吧。”
      “哦,好!”
      第一次接触到此为止,预料外地并未引起班级里其它学生多少注意,未蓝直坐着看西如理走回来,他的脸上带着未死的笑容的残痕,同时也混介了些许讶异和厌烦的情绪。原本想问那群人跟昨天受伤是否有所联系,开口却没有说。那边,麦克尔·威像认错似的朝长腿少年吐一吐舌头。而金发少年似乎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拄着腮半歪了头,恢复先前静默的沉湎。他的睫毛很长,低垂了眼帘时像天鹅的羽毛覆在深邃的夜幕下。靠窗的位置涂染了一阵片半透明的微光。
      如理抽开椅子坐下,抱了双手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长久不说话,看起来像在赌气或者别的什么。在未蓝以为插曲中断而拿出物理书温习功课时,他却又突然开口了,“‘Sciocco’,刚才那个家伙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懂吧。”
      “他说‘愚蠢’,我猜是指那个麦克尔。”
      “跟我想得差不多。”这么说着就像蒙对了什么似的笑出白白的牙齿,“我大概也能学学意大利语。”
      “谁知道呢,大概吧。”一如往常敷衍着回应,未蓝低头动着笔,注意力已经集中到电磁场的题目上了。
      “……嗯,有时间就学,但不是现在。”没什么意义的自言自语,如果这个时候未蓝能多留心一点,大概是不至于发现不了的,如理言语间的异常,“现在的我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即使拼上一切,也不能让它发生的事情……”
      也不至于,那样无预兆地发生,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但未蓝也时常想,如果一直保持着那一刻低头解题的自己,那么即便是提前知晓了又如何,不会开口询问是事实,接下来无可更改的也都是事实,他依旧是,除了后悔无事可做。
      由于小镇略显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时代背景,学校便成了并不讶异看到外国人的处境,时常有远久移民的后裔,生着张西方人面孔,开闭口却也一律都是熟练的汉语。所以即便新组的班级里来了三个新学生,且都是外国人,某种程度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最多因为都是美男子长相,引来一大群女生窃窃私语的围观倒是真的。
      新学期上午只是象征性地报个到,并没有具体课程。未蓝班级的新班主任是年近花甲的语文老师,虽是鹤发鸡皮,却也依旧萧肃清举。新班级组成,第一个步骤是自我介绍,按照座位依次进行的报名字和爱好兴趣,说真的以往未蓝并不十分理会,今天却不一样。
      “……名字是查未蓝,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擅长的事情是读书(大概)。”
      “名字是西如理,基本上对什么都感兴趣也都擅长,当然读书也是。虽然学号是第三,是因为前面排的两个都是八科满分的怪物,我有意愿且有能力成为你们的班长,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带领好这个班级……”虽然从来没有跟如理同班过,对这种自信十足从容不迫的表达却并没有多少惊奇,听着教室里经久不散的掌声,未蓝想就这样直接把自己归为怪物多少失之偏颇。顺便注意到桌上的班级名录,二号学号的位置写着:端木唯。
      “名字是端木唯。”长腿少年站起来的时候如是说,他的声音涣散苍哑,平淡清寡,且带着某种雨帘般沙沙的尾音。未蓝看着他被光线浸透的雕刻般的侧颜,原以为会再说些什么。对方却只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全部。”然后坐下。
      轮到麦克尔的时候说得比较多,名字国籍之类的林林总总,表达却并不是十分清楚。大致意思是,麦克尔·威,16岁,英格兰和意大利混血,跟那个同学(指西如理)一样什么都感兴趣且什么都会,最重要的人是哥哥。希望能在新班级里教到朋友,很愿意他们到他家里玩一类的,总之太像个小孩,他说的话没什么逻辑,却因为交友宣言几乎受到班里所有女生的倾慕。未蓝观察到,当麦克尔起来说话时,端木唯和金发少年都有转过视线,眉目间显出了什么,像是意外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看错了。
      而终于轮到金发少年起来,身边的西如里却兴致索然到甚至有些无动于衷。两只手在桌上比划着什么看不懂的手印。“明明一个小时前还那样笑的。”未蓝有些难以理解。而站起来的少年从根本上给人一种鲜明的怪异感觉,一种,由无从判断性格、思想包括一切的虚空感组构而成的神秘,看着他你便会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追求着什么,为了什么而活,继而陷入恐慌性的困惑。这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然后,他开口,无语调的低沉声线,像潜藏在黑渊深处的不明亮的光,转瞬即逝。他说:“我是波伊德,麦克尔的哥哥。”
      这样的存在。
      查未蓝收拾好东西,边回家边想着自我介绍的话,“名字是查未蓝,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擅长的事情是读书。”确实是这样的吧,确实是,只有名字是可以确定的存在。一个人本质上是什么样的,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和为了什么存在,“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查未蓝只是个名字。“擅长的事情是读书”,又能如何?
      晴日的正午,太阳好得不像话,未蓝骑车感到阵阵燥静的热风扑面而来,头发里有未干的汗迹,熠熠耀耀的光线穿落过沙沙作响的树荫,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么,‘麦克尔的哥哥’,又算是什么呢?”无端地有些介意,因为未蓝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自我介绍,“麦克尔的哥哥”,除此之外,是不是就别无其他了。这样相比起来,如理就要好很多,“强求和进取。”他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的又是什么。
      “很多时候,越简单就越幸福。”也未必就是这样的哦。平淡的人,不过是没有太大的痛苦罢了,但与此同时——
      总会有那么几天,感觉简直像要消失掉存在一样。
      “骑车不看路是会撞到的哦~”远远地有声音传过来,未蓝回头,无语地看见西如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自己这边大迈了步子狂奔。他的校服衬衫领口松开,半透明的布料湿嗒嗒粘了一身,身上斜挂一个鼓囊囊的橄榄绿书包,银色的头发半湿着低垂下来,满头大汗的样子看上去就觉得热。
      未蓝停了车,等几步待他到自己身边,看他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露出好笑似的神色,“干嘛要用跑的,大中午这样很容易中暑欸。”
      他继续低头喘气,只抬手向未蓝竖了大拇指,半晌开口,“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你的,叫了两声你没听见。”
      对此未蓝只耸了耸肩,翻一个白眼。“然后呢,叫住我是要干嘛?到我家蹭饭吗?”
      “你都这样想我哦,真伤人。”
      “那么,难道还有其它要事相商?西如理大人。”未蓝想不出别的假设,他两只脚撑住车,双手交叉,等着对方跳上后座,可以避免现在在大太阳下,被晒得头脑发热。
      “也没有其它的,我只是临时想起来,得给你一个忠告。”
      “啊?”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不要,记住,绝对不要接近那三个人。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如理正经着表情,未蓝突然感到有细小的凉意从不知名的地方袭来,在赫赫炎炎的夏日正午,甚至忍不住,无预兆地打一个寒噤。“如果万一你忘了这话,这样是最好的。要是还记得,就千万要照我说的去做。”
      “为,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这么着,连未蓝也不知道理由地就失去了冷静,变得慌张起来,他感到不安,某种不安正植入在灼热的空气里,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也不为什么,”有些辩驳的意味,似乎为未蓝的慌张讶异,于是换了个语调,玩笑似的解释,“就是最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可能要有好几天顾及不上你。这样自然就怕你被不良欺负咯,你这种书呆子,一看就是最好敲诈的了。”
      “谁也没欺负过我吧。”这是后话,未蓝看着西如理突然又轻松下来的表情觉得不理解,巨大的太阳把他弄得晕晕眩眩,甚至连对方在说什么也无法好好把握,“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三个人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跟昨天发生的事情有关?”低头撇开视线再开口,未蓝的语调间带些犹豫,“你别嫌我多管,我不会多管的,你的事情。只是拿那种理由搪塞,怎么说,都有些贬低我的智商。”
      “这样啊……嗯,算是吧。”如理有点发愣,想一想终究还是释然出常日里的桀骜笑容,“所以就这样约定好了,我会尽快处理完状况的。”
      “好。”
      “那我先走了,只要还记得,我说的话一定要照做。”这样就要继续往前跑,未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脱口而出,“如理——”
      他转过来,在亮得发白的日光中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未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因为自己突然叫他,于是忙忙地补了一句“没什么。”
      那边便又蓦地绽开笑容,未蓝想着自己也该笑一下,咧了嘴却未能如愿。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万分慌张,像低头俯视万丈悬崖般的危机感。然后对方又转回去抬一抬手,“回见哦。”
      “哦!回见。”
      突如其来的蝉浪湮没了一切,未蓝的眼前翩翩飞过一只黄绿色的月蛾,简洁如纸裁的翅翼,尾缀上有银红色的圆斑,总觉得缺乏实感,简直像炎炎烈日下的一场大梦。
      粼蛾飞过,撑着单车的少年在亮白得快要消失的场景里,长久停滞。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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