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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绸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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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蓝小时候在图书馆里,曾经翻过一本心理学的书,里面有关于“解离症”既“人格分裂症”的介绍。大致是说,当人承受着无可释解的痛苦或记忆时,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这些情感从整个精神层面上解离开来以保护自己,从而产生出与主人格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其它人格。
对未蓝来说,其中难以理解的部分是,他一直认为人格和意识是□□存在的内核,也就是灵魂。如果□□只是容器的话,灵魂应当是个体独立的全部。那么,在同一个□□里面产生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格,就好像是,很多个不同的思想共用了同一具□□那样。
所以解离症患者,到底算一个人,还是很多个人呢。
记得那时候也跟西如理讨论过这件事。暗金色的夕照从窗口落下,他在图书馆里边吃零食边看漫画,薯片的碎屑掉得书上都是。“我是不知道什么‘解离症’啦,要是真有,不同的人格就应该算不同的人了吧。这个跟附身很像呢,无法在人类面前展现实体的妖怪,会借以其它人类的肉身显形,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鬼上身’,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种事情,是只有漫画里才有的吧。”
并不是真实的状况,或者只是对人格分裂的迷信误看,用科学常识便能解释的状况,其中并没有西如理所假设的,鬼怪附身的真相。那个时候未蓝,是这样认为的。
就像他们认为未蓝头发变白是因为加入了□□,而麦克尔时常趴在桌上睡觉是因为夜里,打了通宵的游戏,对于违背常理的东西,更多人选择用另外的常理解释。这些常理铺就出虚幻的地面,成为我们站立的倚靠。但若是某天随便发生了什么,即便是再小的状况,也能够让这一整片的大地分崩离析。
偌大的房间,亮着晃眼的灯光。眼前坐着与彼刻的卫莫言截然不同的少年。是一样的脸,秀气稚嫩的五官。但不是这种目中无人的眼神,没有轻蔑的笑容,也不会先于一切情绪地表达出敌意,“你这样认为?”少年扯着嘴角,游刃有余地开口,“不觉得把那个黄毛猴子(指麦克尔)一起带来,胜算更大吗?”
“我并不是为了打架才来的。”是预料中的反应,未蓝松一口气,把粗刻着赤狐的红玉,放到莫言触手可及的书桌上,“这是我的诚意。”
如是少年便嘟起嘴露出疑惑的表情,视线斜落到桌上,“这看起来像一个陷阱。”说着再转回眼看未蓝。
“事情也许比你想象得纯粹,我说过,我只是来问一件事情。顺便要你,给我一个交代。”
“……哼,区区查未蓝而已,口气倒不小。”像是考虑出了结果,便竖了两只脚蹲在床沿上,眉头皱得蛮深,脸上依旧有痞气的笑容,“我倒要看看,我凭什么要给你什么交代?”
“凛耐冬,因为只记得你的名字困扰。这块红玉是她托付给我的。她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告诉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凛耐冬?”但是少年,一时间对这个名字表现出陌生的样子,半晌才又提起话头,“我可不知道什么凛耐冬。这块玉佩是我的东西,很久以前就不见了,既然在你这里,就该好好还给我。”
“那么说,你不认识她?”倒是未蓝,显得更为惊讶。
“好笑,我为什么非得认识她?”因未蓝再确认一遍显出不耐烦,皱着眉头吊儿郎当地威吓,“事情问完了吧,还有什么要我交代的一并说出来,难得我今天心情不错。”
对方应该没有说谎,这一点看表情就能知道,未蓝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不用你开口我大概也能猜到的。无非是不能借人类身体行动一类的镇灵师论调,”少年见未蓝呆愣着不回答,便赤着脚下床,绕他坐的椅子慢慢地转半圈,再俯身到他耳边,“但事情没那么容易,这你该知道吧。就以往的经验看,你得打赢我才够。”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和你打架才来的。”
“这种事情,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如是便努着嘴,颇为遗憾地摇摇脑袋,“还是说,你愿意放任我胡为。”
“……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应代价的这点道理,我还算懂。”未蓝说着这些话,抬头应对少年的视线。并不因对方的挑衅生气,却也认真得没有要后退的打算,“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界限和准则,什么事是能做的,什么事不能够做。我想在你心里也该有相应的衡量标准,我认为这件事情不该发生。除非你有可解释的理由。否则,我便也有,用以维持的方式。”
“说得很好呢,”少年歪了头,半真半假地笑,“但终究在这个世上,也该还有言语说不通的事情,我就是这样。这一点,你很久前就领略过了吧。”同上次一样突然说着就出手,不及防备,未蓝被对方击中脸部,椅子往后磨着地面吱吱响动,剧烈的疼痛由脸上爆炸开来,未蓝手捂着鼻子,有鼻血不断流出来。
“糟糕,只有这么点能耐的话,刚才说的,听起来就像大话一样了。”少年继续着毫不留情的攻势,并不因未蓝笨拙而松懈。是最原始的暴力,不凭借利器,而只由手足间潜藏的力量决定,由欲望、纷争以及彼此间的无可妥协决定。疼痛成了身体各处绽开来的花。感觉无比野蛮,却并不卑劣。家具被大动作的打斗碰撞得哗哗乱响,未蓝因眼角流血看不清东西,却还喘息着勉强站立,咬紧牙关,艰难应对,或者躲避着对方的攻击,只不还手。虽然沾满鲜血,可是一直松着手,连拳头也未曾握紧。
“怎么,弱到连如何挥拳头都不知道吗?”少年尚还乐在其中,邪魅的笑容,夸张的语调,不客气地抓了未蓝的肩膀,膝盖用力地撞他的小腹,未愈合的伤口挣裂开,嘴里满溢着咸腥的味道咳出血来。未蓝捂着肚子倒下去,疼得站不起来。
“真是的,要我怎么说你。只有这个程度的话,也太弱了吧。”下望的,下望的冰冷眼神,一时间重合成年幼的西如理的形象,“太弱了啦,你。”少年背对着摇晃的灯光,未蓝看见他,有几根翘起来的短发,透明得发亮。
是曾有过的场景,遗忘的过去。小公园的黄昏,自己曾狞着表情同如理打斗,现实里并无动机和发生的可能。未蓝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并不是自己。那个人仰倒在地上,被西如理下望着,全身害怕得发抖,“太弱了啦,你。”并不是在说自己。所以他舔一舔拇指上的血,粲粲地笑出牙齿拉自己起来,“已经没事了——”夕阳在颧骨和唇角涂染了光,几根翘起来的短发,透明得发亮。
睫毛沾着粘稠的血液不断向下覆盖眼睛。未蓝呼吸艰难,视线恍惚,却终究还是伸出满是血液的,无法停止颤抖的手指,拉到少年的裤边,然后一下子,抓住他的脚踝。
“这是什么?”少年因此露出厌恶迷惑的神色,抬脚要踢开。
未蓝却,很吃力地笑一下,开口说着模糊不清的话,“抓,抓住你了。朱印。”
少年愣一愣,突然显露出慌愕的神色。
意识延展成一片宽广的水域,浅灰色的天空透着亮光,四周空旷别无他物,水面清平如镜。水面中央涟漪一个明泽的倒影,火红的头发,绳带逸然。朱墨色的绑袖短衫,刺绣的宽腰带和长马靴,灵动干练。倒影向前移动,旋转着四顾茫然,继而水面上孑立的形象,抬头仰望天空。尖削的下巴,下唇中央一道竖直的,深色的疤。眼睛金红色,埋没在周围成片上扬的黑影里,蛾眉深蹙,远远看过去,似是画着魅然妆容的脸,却并不难辨别其为少年的特征。虽表情凶狠却仍旧有着俊秀妖娆,足以迷惑旁人的特质。
少年立身于浩渺的水面之上,嘟着嘴略有些不耐烦地打量四周,突然发现,远处水中,沉着一团浅黄飘渺的颜色。虽有些犹豫,却终究还是,靠过去看。
远远便见绒黄色华衣,里衬着乳白色花边内衫,漾于水中,清淡雅致。苍白如玉雕琢的脸,睫羽深阖,面容恬静。墨发及足四散开来,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红发的少年蹲身于水面之上,望着水中,已然与自身倒影重合的,沉睡少女。“此为净物,然——”如是便愈皱紧了眉头,少女腹上有伤,且渐往外渗染出缥缈的殷红的血,不断消融在澄清的水里。四周俱寂无声,少年起身,顾看左右,自语,“如是或恐不妙。”
大风漫溢而来,天空深蓝,紫红的云霞掺糅着绚烂的金光,是夏日黄昏将尽的气氛。未蓝愣一愣回神,站立的小公园里,亮起了明黄色的路灯。小滑梯、沙堆、摇晃的秋千架,边上种着两棵大大的香樟……是熟悉的场景,暂时却记不起是在哪里。未蓝尚有些茫然,无法理清,此刻之前,发生过什么。像是刚刚,从一个不记得内容的梦中惊醒。
“哎呀,你不能动吗?”清脆的,银铃般的童音突然响起来,未蓝吓一跳,转头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蹲在地上。她戴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头发剪得齐平,遮盖住眉毛,只露出明亮的大眼睛。那眼睛注视的方向,是一只连站也站不稳,却躬着身子,呲牙咧嘴着低声咆哮的小赤狐。狐狸看起来尚在幼龄,火红色的软毛因受威胁全竖起来,眼睛周围有一圈深浓的黑色,显得略有些憨呆。女孩不自信地靠近,伸出手想摸,却又被小兽的气势吓缩回去,几次三番,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你受伤了吧,不把伤治好的话,可是会一直没办法动哦。”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扑过去,把狐狸抱到怀里。另一边自然没有妥协的可能,不太客气地奋力用爪子抓挠,一边一口咬到女孩手上。
虽然因疼痛吓一跳且叫出声,却不松手,仍执拗地抓着不放,半晌狐狸这边妥协着松了口,小女孩便忍痛咯咯笑起来,“放心,只是带你回家处理伤口。等伤好了,会放你回来的。”
“这是——凛耐冬?”未蓝认得这个笑容,便有些讶异。看女孩抱着狐狸向自己这边过来,下意识躲闪。但女孩却似乎并看不到他,快两步穿过他的身体。“对了,只是画面。那么,这里应该是——”未蓝看一眼自己被穿过的部分,继而转身,看女孩抱着狐狸远去,此时天色全然暗下来,一颗闪亮的十字星,照着他们回家的路。
这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遗址,被掩埋和迷惑的,时间的塌方。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未蓝头发遮到眼前,呆呆地站立着,良久才跟上去。
一整片晃眼的日光,照晒得四周场景,渐渐褪色成茫白。未蓝翳着眉头,看远处的水池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长发折扎到脑后,穿着青布的连衣裙,领口有古风绳扣,显得素净清明。女孩在池边的荫凉处,脸上涟漪着透明的水光,手托着腮若有所思。未蓝打量,这是个颇为清幽僻静的院子,如今的季节,绿树满荫。在他身后,有一棵大大耐冬花树,花稀叶盛,近处只三两见朦胧发亮的,柔和清雅得宛若珍珠的白花。
狐狸从花树后的阴影里,叼了一只碧绿的大螳螂,神色颇为得意地钻出来。如未蓝所见,当凛耐冬已然长大,狐狸却依旧是如公园里受伤时的幼龄模样,它把螳螂放在花树的阴影里,待对方逃跑,便又玩闹着一爪拍住,凶残着表情叼回嘴里吃掉。
“朱印——”女孩注意到它便粲然着呼唤。
“朱印。”虽已有所假设,但等听到凛耐冬亲口叫出这个名字,未蓝却还是惊讶得自语出声。
“你在那里干什么呀?过来这边看,有鲤鱼哦。”
但狐狸并不理会女孩的呼唤,饱餐一顿便满足地躺到阴影里睡觉。橘红的皮毛闪闪发亮。
女孩等一会儿便自己过来,顺手摘一朵耐冬树上的花,放到狐狸头上,不拘地坐躺到草地上,嘻嘻笑起来,“新娘朱印。”
狐狸只兀自睡着,并不理会身边的女孩,和头上的花。
“好歹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一边手撑了头,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狐狸的皮毛。是惬意的午后,有蜻蜓从池面上飞过,未蓝站在花荫里,眼看着时间,仿佛停止了流淌。
“……妈妈昨天半夜才回来,好像又吵了一架的样子。他们可能,真的会离婚吧……但是,过不下去也没办法,这样大家都不会幸福。这种话我只跟你说哦,大人听见大概要生气的吧,说我——”女孩手指缠卷着狐狸毛,边说着寂寞地笑一笑,“但是无所谓吧,我本来就是个怪胎。其实到底,我只是比他们明白,事情不能按照愿望中的样子进行罢了。
“昨天爸爸找我到书房,问如果离婚了的话,我愿意跟谁?他们总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其实我谁也不想跟,只想自己留在这里。但是放心不下妈妈,妈妈要一个人搬到苏州,她那个小孩子脾气,如果我留下来的话,她一定会哭吧……”如是便再重重地叹一口气,停了手上理毛的动作,“但是,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你以后该怎么办?”
没继续说下去,而是起身,拍拍裙子,对着尚还在睡觉的狐狸说一声“走了”。狐狸听见女孩走动便起来,甩甩头甩掉脑袋上的花,迈着轻快灵巧的步子,跟在女孩身后离开。巨大的蝉鸣,茫白的日光下降得场景渐渐消失。
未蓝坐在秋千架上,单调地前后摇晃。这是凛耐冬放学回家的路。初冬的季节,天黑得很快,路灯亮起来,星星便更不明显了。空气里有些霜冻的寒意,惹得未蓝打一个喷嚏,总觉得,变得寂寞了。
狐狸躲在未蓝竖直视线的常绿灌木丛里,坐在那里,是一副等待的姿态。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它已经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季节更迭,花开花落,灌木丛上的结了果实又死去落到地上,狐狸一直坐在那里,但谁也没有来。
未蓝在正对的秋千架上,看着它的等待。一面想象可能的缘由。凛耐冬大概已经搬家了吧,同母亲去了苏州。狐狸知不知道这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脸靠着秋千冰凉的铁索,突然有点担忧。
春日的黄昏,天空粉红色。未蓝看见了卫莫言,他戴着鸭舌帽,背着大大的橙色书包,手里抱着深绿色滑板,一副稚嫩清爽的hip-hop少年模样。经过灌木丛的时候愣一下,然后手撑了膝盖,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
“怎么,受伤了?”好奇地询问就听到里面嘶嘶的威胁声。
“好凶啊,看不太清楚但是好像,不大喜欢被打扰的样子。”少年说着笑起来,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香肠来,剥了皮放到灌木丛口,因狐狸一下子抢食过去愣愣得没反应过来,然后又笑,“看起来还蛮精神,我明天再来。”
往后每一天都能看到卫莫言,带着食物,放学路过这里。附近野猫渐渐聚集起来,狐狸偶尔会教训它们一顿,为了把属于自己的食物抢回来。当然,这是在少年不在的前提下。狐狸从来对少年是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且一直也,没有从灌木丛里出去过。
或者平淡都会发生转机的。有一次少年,在这个小公园里,为了救一只瞎眼的胖猫惹上了不良少年。他倔强地把大猫护在怀里,任一群人踢打也不还手。时间是夏季的黄昏,暖风温淡,天空下降着蓝紫色。虽然知道无济于事的,未蓝却还是徒劳地站起来,禁不住脸上流露不常见的愤怒,呼吸变得粗重一些。狐狸还躲在灌木丛里,低声咆哮着,眼睛反射淡色的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