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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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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微亮,未卯便从榻上醒来。昨夜半夜头疾突发,扰得半宿未眠,近四更待疼痛稍退,服了安神汤才将将睡下,刚过五更便又醒了。未卯望着青色纱幔外的一片朦胧光亮发呆,眼前又浮出绿荷、粉莲、尖角、蜻蜓,当年之景美得不堪回首,想着想着,却又困顿了,然身体已倦而精神未眠,闭起眼又待不到周公来访,索性唤了侍婢进来。
小丫头们放下水盆之物便退下了,只留下翠翘一人在房中,替未卯更衣、洁面、梳头。未卯坐在镜前,看着翠翘利落的手法。房中的丫头来来走走,却只有翠翘始终在她身边。
“翠翘,你跟了我多少年了?”翠翘浅浅笑起,“自家主八岁入府至今十六年了。”未卯不觉惊愕,时间竟是如此的迅速,她入府宛如前日,她与他相识宛如昨日,却已有十六年了。“竟有如此久了。你应与我岁数相仿吧?”翠翘放下梳子,浅浅答道:“奴婢虚长三岁。”未卯看着镜中的自己,若不是此人的巧手打扮,又怎掩得去那般憔悴苍白。
“可许了婆家?”翠翘惊得连忙跪下,“奴婢只愿服侍家主至老,不敢他想。何况家中早已无做主之人了。”未卯浅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对默儿房中那小子暗生情意之事,我早已为你备好了嫁妆,也与你默少爷说好了,再过几日便随他出府吧!”翠翘福了福身子,再三叩谢。
用罢了早饭,未卯将今日公事一并推给了言默,对翠翘说:“替我备下轿子,我要去沉园一趟。”翠翘应诺,扶着未卯上了轿。未卯探出头,翠翘先接上:“奴婢已替家主安排下了画舫。”未卯没有再说什么。
翠翘看着轿子,脸上的笑意凝固下来。她服侍了她十六年,即使是对着一块石头也会有感情,何况乖巧如她。她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的眼睛里的一切是灰色的,那样深邃的颜色,在遇见沉少爷后才慢慢有了色彩。她看着她一点点出落成美人,又一点一点的瘦弱下去,在接到那个噩耗之后,便染上了头疾,每每发作,痛不欲生。旁观者清,她看了十六年,对于她要做的一步都一清二楚,她甚至知道以她的性子会是怎样的结局,她只求那个温婉的女子能够幸福。
轿子在沉园的拱门前停下,沉园当年并非此名也不过是个在偏角的废园,因为言沉住了进来才又修葺一番也改了名。虽说主人常年未归,但未卯每年也遣人来打扫,屋内的摆设也依照他离开时的样子,未卯却也从未再踏入沉园。九年之后再来沉园,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未卯让众人候在园门,只带了翠翘一人随行。
走在那些她曾经走过无数遍的楼廊,闭上眼,却也能不差分毫的走过,眼前隐隐地浮现出他的身影,用少年特有的嗓音唤她,未卯。她猛地睁眼,却只能苦笑。除了物是人非,她还能感叹什么,十年约定未满,沉园却已易主,那些留下记忆中的笑颜,已经不可能属于自己,她的自尊不允许,他的责任感亦不许。
未卯站在主屋的门边,看着站在屋中的白衣女子,有着南方女子的娇柔。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有小家碧玉应有的精致与乖巧,眉眼间一派温和,倒是一眼看去很合他的性子。她知道他的眼光一向不俗,入得了眼的也应是芙蓉一朵。
翠翘轻轻叩叩门,屋里的女子回过头来,翠翘福了福身子退下,未卯才微微欠身,“未卯见过嫂子。”女子一愣,才慌忙扶起未卯,“家主折煞箜琲了。”未卯轻搀着箜琲,“嫂子也随沉哥哥唤我未卯便是。”箜琲一付受惊的样子,唯唯诺诺不敢接话,未卯挥手,“嫂子愿怎样称呼便怎样吧。”箜琲请未卯上座,未卯也未推脱,箜琲唤了句,“看茶”,那些动作在未卯眼中却是一付佼佼者的姿态。她是整个尹氏的家主,却不可能是这小小沉园之主。她的确输了,输给了轻许承诺。
未卯捧着手中的茶,茶香满溢,是茉莉。箜琲坐在次席,将茶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夫君出门前说家主素喜茉莉,这是前儿才摘下的。”未卯眯起眼,细细地尝了口,嘴角勾起习惯的微笑,“却是上品。”
未卯放下茶,“嫂子还住得惯么?”箜琲端坐起身子,眼睛低下,似回忆,却看得出其间幸福,“在江南住的宅子与这也相差无几,也没什么习不习惯的。”从细微的动作中不难看出她的紧张。第一次随夫君回夫家,一路上早从本家出来的人那有所耳闻,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何况见得是一个才学品性样貌都高于自己的年轻家主。
未卯勾起笑,“嫂子习惯便好,若有缺失只管给小厮们说,叫让他们去领。嫂子入我尹家时,未卯因公事太繁,且又系这一大家子,不便到访,还望嫂子恕罪。”箜琲战战兢兢答了句“哪里”,室内又静下来。
未卯扶起茶杯,又呷了一口,似想起了什么,“嫂子可否讲些江南之事,未卯自八岁入府,除了逢年过节上城郊的庙里上香,极少出府,怕是连外头的模样都忘了。”箜琲微微惊诧,却也并未流露太多,“我自幼身子不好,鲜少出门,只不过夏日里夫君常领我出去赏荷罢了。”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述说着他们夫妇间的温馨,未卯脸上虽堆着笑意,心中却已苦涩成江,当年与他看荷赏月之人何曾不是她。
翠翘轻声走过大厅,附在未卯耳边耳语几句,未卯脸上不动,眼中却显出不同以往的光彩,“当真是他要来了么?”翠翘应,“是,约摸半刻就到。”未卯点头,站了起来,对着箜琲说:“未卯本想与嫂子长谈一番,奈何公孙家当家的来了,小妹不得不去见上一见,望嫂子见谅。”箜琲低下身子,“家主自以家业为先,不必顾虑。”未卯走出主屋,见箜琲要相送,“嫂子且罢,不必相送。”未卯疾步绕出伤心之地,上轿,去主宅。
这几年江南公孙公子每年至少都要来尹府访上两回,回回都是退了众人,外头都传言这未卯早已搭上了公孙家这条大船,只等卸了担子与情人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