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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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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尧最后一次见到未卯是荷花正盛时,她坐在竹椅上正绣着一副并蒂莲,要送给新婚的表哥表嫂,他坐在她旁边一手替她打着蒲扇,一手和未桓下着棋,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3碗喝尽的冰镇酸梅汤。她说她明儿要和娘亲去趟外公家,她说中秋前定能回来,她说小姨做的云片糕可香甜了,等我回来我给你带两斤。
她绣的莲花那么粉,荷叶那么绿,他执的是黑子,他输了未桓十个子。他都记得。
她和母亲的马车出发三日后马夫传回的消息,碰到贼人,夫人和大小姐都去了。
那一年的蝉鸣还没落尽,她却已经不在了。
子尧是在一片雨打树叶的声音中醒来的,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那么措手不及,他起身在衣柜里翻着去年的秋衣,却无奈发现又小了。想起顶格里有几件新的,伸手的动作就那样顿在半空,是伯母夏日里拿着刚上的厚料子给他做的。
公孙伯母和母亲是发小,两个人在未卯刚出生不久还给他们俩订了娃娃亲。他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就过世了,父亲重情没有再娶,母亲过世后他的衣服一直都是伯母给做的。他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子觉得不好意思,伯母却说“每年都要给桓儿卯儿做,多你两件不多,少你两件不少,也不差这几块料子。都说女婿半个儿,为娘的给儿子做衣服天经地义。”伯母一直都不像寻常的南方女子,温婉中带着五六分的大气,未桓把伯母那性子中喜欢揶揄人的部分给学了十成十。
子尧还是将就换上旧衣,匆匆洗漱用过早饭后,打着伞向公孙家跑去。
今天是八月十五,却也是七七。
公孙家的门前依旧挂着白灯笼,在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的街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子尧收了伞,交给迎上来腰间还扎着白腰带的小厮,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子尧,你来了。”公孙伯父拍了拍他的肩,“桓儿这一个月心情都不好,你多陪陪他。” 公孙伯父的脸色比前阵子要好上不少,却也徒生了许多白发,子尧知道他一直自责,却也无法出声宽慰,“子尧知道,伯父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哪怕是为了未桓和未央。”“萧少爷,您来的正好,少爷又在对二小姐发脾气呢,您去劝劝。”是照料未桓的侍女,“伯父,我去看看。”
告别了公孙伯父,还未踏入未桓的房间就听见未央的哭声,话还不利索地喊着“娘…姐姐…”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未央看见子尧便伸手要他抱,夹着哭声叫着“萧哥哥”。这一声却让子尧麻木的心又痛了起来,想起昨夜的梦,是她尚小的时候,依依呀呀地叫着“萧哥哥”,小小的一团,仿佛走两步就会摔倒,好不可爱。后来她大了,就随着未桓喊他“子尧”,那句“萧哥哥”他也有四五年没有听过了,他也以为他忘了,却又在昨夜忽而梦起。他突然明白背对着未央站在一边的未桓的心情。
子尧接过未央,轻轻拍着未央的背,“未央乖,跟奶娘去玩好不好?”奶娘也在一旁帮着劝,才半哄半就地把未央送了出去。转身看着未桓,无奈地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也不该这样待未央,她还那么小。”心里狠狠地一抽,“她也是你唯一的妹妹了。”
“不一样的!”子尧很少见到这么激动的未桓,自她走散的那个七夕夜后,他第一次见到他那么慌乱的样子。那时我们找回了她,可现在寻遍万千也再没有一个她了。未桓又像突然断了线似的,重重地坐下,“不一样的啊。”
“怎么会一样呢。”子尧望向窗外,看向远方,很快又是金菊盛开丹桂飘香的时候,只是今年不会再有人从一月前就开始招呼着去赏菊,半带撒娇地扯着伯母的衣袖要桂花糕,和未桓在花丛中闹成一团。子尧突然鼻尖一酸,有什么东西就要从眼中夺眶而出,用力的一吸气,空气中还有香烛纸钱焚烧后的气味。
“可是,未桓啊,她已经不在了,而我们还活着。”
金菊落尽后过了俩月下了场小雪,冷冷清清地过了腊八,在一片爆竹声中走过了没有她的第一年。杏花开后,未央说话渐渐利索了起来,小小的样子和她如出一撤,未桓不再回避未央,伯父的身体却慢慢差了,积郁成疾,。怕是药石难医。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已是七载。
父亲早年丧女,人过而立才又有了他。这俩年父亲渐渐年迈,言语之间多次透出望他早日成家的念头,他总说未桓长他2岁还未婚娶,不急。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只是在想起她时,心下依旧是顿顿疼痛。年少时不懂,当时光慢慢流逝,他随着父亲看诊偶尔也会遇上年纪相仿的女子,却再未有人能那般称心。当有她的年岁和失去她的日子渐渐持平,心底的那份遗憾与思念越发灼热,将心烫得生疼。
不久未桓来送请柬,看着好友多年未有的喜悦,他便知是一门良缘,真心实意地道了声恭喜。这几年他们都对未卯避而不谈,好不容易好了的伤疤他们都不忍再度揭开,那天一反常态地提到了未卯。他明白身边好友的意思,也明白逝者不可追,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和一身红衣的未桓,他想也许下次父亲再提及此事,他不会拒绝。
没等到父亲再次开口,等到的却是伯父过世的消息。那天未桓没有再像七年前那般恸哭,安慰着不过总角之年的未央,劝着身子底弱的云袖休息,向宾客致礼,只是在深夜只有他们两人的灵堂时他才能感受到他握住的那双手是如何地颤抖着。
那年金秋,未桓扔了未卯的灵位,推了衣冠冢,将伯母的墓迁回与伯父合葬。
那天未桓死死抓着子尧的肩,“未卯还活着,她还在。”
“只是,她有了别的牵绊。”
未桓说,她为报恩留在尹家代掌家印十年,待幼子成年,他信了。
未桓没说的,他缄默不问。
那天之后,他久违地生了场大病。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又恍惚看到她的身影,想起了她幼时,她是早产,先天不足,虽说算不上缠绕病榻,却极易染病,每回她病了,总要人在身边,一走开,哪怕在梦中都会哭醒。那几天却也不知怎的,日日夜里梦见的都是她独自在哭的样子,红着一双眼,连眉宇间都哭红了。大约是从小就放在自己心尖,他最见不得她哭。在梦中,他想要去安慰她,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她身边,只能远远地看着。
清醒过来后,想到将来若她还是一个人,心就如被千斤重石压着。
“我并不固执,只到她身披红霞的那一日,哪怕身旁之人不是我都无妨。”
“知能有一个人陪着她我也安心了,真的。”
他说服了父亲,向未桓剖白了心迹。后来父亲过世,未桓陪着他在灵堂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偶尔从未桓那听说她的消息,或好或坏。未桓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小名红叶,原本云袖想让孩子认他做干爹,未桓不肯,“哪儿能认干爹啊,那是未来姑父呢。”
他三年孝满的第二年,未桓说尹家长子娶妻了,新娘是姑苏何家的小姐。未桓让他画过一次未央的像,他并不擅画技,却还是执意要他动笔。未央渐渐长大,越大却越不像她,小时的九分像,只剩七分,大约是自幼丧母,后又失去了父亲的缘故,少了眉眼间的一分活泼,多了一分安静。小时不让她问,现在也没了禁忌,时常问起未卯,他一遍又一遍搜寻着记忆,却发现回忆那么多,那么长。
“你姐姐从小就和你哥哥放着一起养,自然不比你文静乖巧,喜欢热闹,不过好在性子还算沉稳。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如此形容倒也贴切。你姐姐生得一双巧手,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学得很好……”
他说着,却不知不觉攥紧了腰带边的香囊,针脚细腻,略显陈旧,是她走那年送的礼物,里头放着一块小小的平安锁。
他知道她过得不算好,那家的大人们信不过她,却又无可奈何,尽使些小手段,小时候好不容易养好的底子被一日日的精神压迫折腾殆尽。他也知道,她的头疾会在多少个日夜折磨着她,她是那么怕疼,又怕苦,不知在喝药时又是怎样地皱起眉,有没有人拿着糖在一旁哄着。他的耐心也在日复一日的越发焦急中快到了极限,恨不得加急300里奔去接她。然而,他能做的不过是透过未桓的只言片语替她开张调理的方子,翻着各种医学典籍只为寻一方能减轻她病痛的单子。
他依旧会偶尔梦见她,有时是她回来了,有时是她嫁作他人妇,有时是她一个人冷清的样子。他不是没有在这寻不到尽头的等待中怕过,他怕她回不来,他怕她纵使回来只是于心对他有愧,然而这些担忧都比不上他怕她寂寞,怕她心凉。
“我在。”
未桓从北方回来,带回一喜一忧的消息。未央要出嫁了,对方是未卯一手培养的尹家的幼子,未桓说家世人品学识都是一流,且是未卯一手搭成的,大概是错不了。还有一事,未卯溺水了,万幸的是人没事。他知道未桓不愿他多担心,只是身为大夫,他怎会不知她底子弱,头疾又耐不得寒,已是初秋,水早就凉了,发热昏上个两三日,且她又一向不受那家长辈待见,正值多事之秋,又岂是“人没事”三字所能轻描淡写。
从那一日,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心慌起来,就像那年未卯走的时候一样,慌得好像不复能见似的。不过随手拨弄琴,却是弦断声裂。
直到那位名唤翠翘的女子出现。未桓说她是未卯的贴身丫头,照料了未卯十六年,细致入微。子尧瞧她的装扮,虽不比大家,却也不逊于任何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子,想来主仆二人关系应是十分融洽。“卯,这些年,可好?”“你不用在意,这位是萧公子,与未卯早有白首之约。”子尧之言却让翠翘更显堂皇,他听见她细碎的喃语,“有如此一人,为何……”翠翘似想起什么,突然跪下,眼含泪,“公孙公子,萧公子,救救小姐,小姐,她,似乎想自寻短见。”
慌的心,死一般沉寂下来。看向四周,眼神却落在了她当时留下的一幅画上,黄衣与青衣两少年执子对弈,却题名为“三人行”。画中之景常有,然而执笔之人却已多年未见。疼痛一点一点爬上,连呼吸都被扼住一般,汹涌而来,比当年更甚。
未桓终于将所有未尽之言合盘说出,他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唯独没想到她会忘了自己。
却还是忍不住心下一痛,为她,也为自己。
然而,疼痛之余,却也不免庆幸。至少她不是明知他在却选了一条与他有缘无分的路。
“我想见她一面,至少亲眼确认她好不好,至少亲手治好她。”
他知道,他此去名不正言不顺,也许不过是给她徒添烦忧罢了。
只是,他想见她。在这一刻,疯狂地。
可是,见了,又如何。
他不知道。
尹家的下聘来得很快,未桓说来送聘的是那人,他原想一见,却还是作罢。日子开始忙碌起来,未央和云袖忙着和绣娘备着凤冠霞帔,他帮着未桓点数嫁妆,多数都是从未央出生起就一点一点备下,放在库房中,却都是双份的。日子越近,未桓似乎心情越是焦躁,中秋那日拖着他在他家后院喝酒,不过是菊花酿,一向海量的未桓却半醉了。“央儿……从…从小……就没……没出过远门……”断断续续之言无非半是担忧半是不舍。
不知卯出嫁那日,这人又会如何。
所有的笑意都霎时僵在脸上,最后只能勾起一抹嘲讽,对自己。
未央出嫁前两日,所有准备终已妥当,只等吉日吉时。未桓从公孙家院子中那棵不知何时栽下的月桂树的西侧挖出了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拍掉多余的土,掀开封口,陈年酒香扑鼻而来。“真是好酒。”未桓让小厮把酒分成小坛,自己向东绕到树的另一侧,看着他,“我一直在等这坛酒开封。”
“卯儿她,其实并不是完全不记得的。她三岁时伯母送的你亲手给她带上的平安锁她一直带着,据说她当年被尹家救下时死死抓着所以没有被抢走。有回不见了,她把整个尹府都翻了过来。”
“哪怕记忆之中没有你,心里,定是有你的。”
平安锁,锁平安,是一对龙凤,是母亲按祖上留下的样式打的,另一只还放在他这,内侧刻着一串生辰八字和一个单字,“卯”,是他们的定亲信物。他记得母亲说过,未卯出生没多久她就拿了八字,算命先生说从未见过这么合的,只是要好事多磨。母亲把这个交给他时说过,要好好护着未卯。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彻底地与他人不同。
可是,娘亲,我好像还是把她给弄丢了。
送亲船队沿着运河一路向北,他没有跟着船队走,和未桓约好在运河终点的镇上见,走了陆路。他站在离家不过一日的枫树林里,对着空坟上了三柱香,拐上官道。据说那年她是在那片林中遇险、被救,沿着这条官道一路向北,走到了他手不能及的地方。
那时她不过是八岁孩童,爱玩、爱笑,正在慢慢长大。
那时他也不过十一,开始慢慢脱离医书,和父亲一进药山便是半月。
至今,已一十六载。
沿着她当年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向她迈近,想着她这些年的异乡生活,想着未曾将她放下的自己,心下的不安,一点一点地抚平。
是他奢求太过了。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再见她一面。最初不过是这样祈求着。
他一生至此,经过太多死别,双亲、无缘相见的长姐、待他如己出的公孙伯父伯母。他与她,亦差点隔忘川相望。生离,终究不比死别,知她还在,纵使相隔万里,纵使没能躲过那碗孟婆汤,却较只能将思念寄予三尺坟茔太过幸运。
如今,还能再得见她颜,就足以倾尽余生感谢上苍。
然而,幼时的特别,少时的懵懂初开,这份沉淀多年的情,他又何能做到不求。
这一次,他要为自己,一求。
卯,等我。
策马,扬起飞沙。
而这,不过是他们再度相逢之前的浮生二三事。
而后,谁千般情绪谁万种柔情的那一眼,谁的那一句婉转绵长的许君朝暮,谁护着谁沿江归乡,谁铺十里红妆,谁吟桃夭灼灼。
那不过是日后的浮生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