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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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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月老在你与有缘人的小指的上系上了红线,哪怕隔着山隔着水,那人都会沿着红线找到你。那时父亲带着哥哥在外边,那年的中秋只有我与娘亲两人,那时我还小,只觉得皎洁的月光落在娘亲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月桂的浅香,煞是美丽,看不见、读不懂母亲眼中的复杂。如今,却已没了机会……
云袖由媒婆和身旁的侍婢搀着,踏出红轿,迈过火盆和门槛。手中被塞进了红色的绸布,细腻的红绸在夏末初秋握在手中有一丝冰凉。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她听着身旁应是宾客的谈笑,还有夹杂在其中一位老者带着笑意的咳嗽声。她盯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唯一一只手,指节分明的手指并不白皙,看着他的小指,想起了娘无意间说过的话。
你的小指上是否系着我的红线?
未桓有些醉了,或许说徒有一番醉态,理智却很清晰。早就吩咐厨房在喜宴结束后再做的几样小菜和清粥如今已在他手中的托盘中,屏退了所有候着的侍婢小厮,他一步一步郑重地走着。站在贴着“囍”字的房门口,可以看见屋内摇曳着的烛光,未桓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门,走进了洞房。
将手中的托盘小心地放在桌上,未桓才开始打量一直安静地坐在床沿等候了半天的新娘,南方女子的娇小身躯,喜服似乎熏过香,却是与这满屋子的红艳不同的幽香,女子白皙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未桓不觉得勾起嘴角,这是他选的妻子。
未桓站在云袖的面前,计算好的距离,红盖头下的云袖只能看见未桓那双藏在宽大的裤管下的红鞋,不染半分尘埃。未桓看着云袖的手指不出意外地绞得更紧了,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他并未急着去揭开新娘的盖头,蹲下身子。云袖看着那双在拜堂时她一直紧盯着的手直直地覆上她的手,轻柔地分开她绞在一起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手指上月牙状的印记,略高于自己体温的温度,传到了脸上。
这时未桓却忽然一下掀开了红盖头,浅浅地温度还残留在手边,却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云袖下意识地眯起眼。未桓看着妻子脸上浅浅的绯红衬着姣好的面容,有着南方女子的含蓄与羞涩,灯光在微眯起的眼中投下一片光亮。未桓却敛起了笑意,如果没有看见她眼中那份深藏的戒备与不安,如果他不曾见过那时的她,他当真会认为眼前的这个女子真的只是害羞罢了。
母亲和苏夫人是出阁前的闺密,那时苏夫人刚刚因病过世,父亲带他去替娘亲祭拜苏夫人。那时他与云袖的哥哥云锦私交甚好,听闻他因母亲过世而病重,在穿过内堂去云锦房间的时候无意中见过云袖。
未桓至今也无法形容那日见到云袖的场景。深秋的季节,院落中的红叶飘落,漫天飞舞,她独立于院落之中,苍白瘦弱的脸颊,亚麻色的孝服,她用毛笔一字一句地在红叶上写着,然后轻轻地放入水中,眼中有疼痛,还有,隐隐的不安。
他记得苏老爷说过他女儿从未哭过,只是,面前的人,没有眼泪却比流泪更痛。
他想看她微笑的样子,那样精致安静的女子笑起定是一笑倾城。
他记得他做了一件大概是他一生之中做过最傻的事,但至今无悔。
后来,云锦、苏老爷相继过世。听说苏家偌大的香料产业被苏老爷的爱妾尽数霸占,她被迫送往叔伯家,却又几度漂泊。
那日,父亲提出希望能亲眼看自己完婚,他并不意外地想起苏家的那个女子。
只是当云袖终于适应了红烛的烛光,未桓早已换回了那副浅笑的样子,一袭红衣,光华灼灼,挺直地立在她面前。
“云袖。”当自己的名字被一个陌生的嗓音浅浅地唤出,云袖才从未桓在烛光下的光芒中回过神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看着云袖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未桓捧起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百合莲子粥,轻轻地用调羹搅动,“想是你一天都未进过一水一食,饿坏了自己可不好。”未桓坐在云袖的左边,轻轻地将盛满清粥的调羹递到云袖的嘴边。云袖看着勺里粒粒分明的米,百合混着莲香,才始觉自己的空腹,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两只酒杯,低下眸子,轻启朱唇,尽量不让唇红碰到调羹,囫囵地咽了下去。云袖往右边一跳,迅速从未桓手中接过粥,脸上泛起了赭色,“剩下的我自己来。”
当许多年后,云袖想起自己在公孙家的第一口饭竟是丈夫亲手喂的,只能感叹他的细心,以及那些动作中透露出的他从未出口的心思。当然这是后话了。
未桓看着云袖认真地喝完了手中的粥,满意地笑了笑。云袖抬头看了一眼笑得温和的未桓,忽地站起,准备将碗放回桌上,只是坐了一天,早已麻木的脚却让她脚下一软,未桓眼疾手快,将将将跌倒地云袖往自己身边一拽,云袖整个人都跌落他的怀中。待云袖坐稳,不理会她红透的脸颊,从她的手中接过瓷碗,放在桌上,顺道拿起那两只特殊的小酒杯。
眼前出现了一只小酒杯,几乎快忘记还有喝合卺酒这一礼节的云袖才颤抖着接过酒杯,看着连着酒杯的红线,感觉到那人坐到了自己身边,却完全不敢再看未桓一眼,直到听到那人略带无奈的声音,“你若继续如此,怕是这杯交杯酒就喝不成了。”才抬眼,配合地举起酒杯,手臂交叉,却再也移不开眼神,墨色的眼眸中只印着她一个人的身影,自母兄过世后,自己有多久没有被人用如此专注和温柔的眼神注视过了?
你在心疼些什么?未桓。这是她在心间第一呼唤那个将来被她念过无数遍地名字。
女儿红的香醇从舌尖滑入喉颈,微辣。两人默契地放下酒杯,却陷入了一种暧昧不明的沉寂,未桓接过云袖递来的酒杯,起身,走向三尺外的桌子。忽然,遥远地空中传来一声闷闷地雷声,未桓迅速地放下杯子,转身,却再也无法保持住微笑的样子。云袖从床沿滑落,靠着床蹲着,双手捂住耳朵,紧闭的双眼,眼角渗出一滴晶莹,上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刚才还泛着浅粉的脸颊,瞬间惨白,就连胭脂都无法遮掩。
他记得云锦说过她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会怕得躲进他怀里。
他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两尺的距离。
是要经历什么,才会让你就连打雷都不敢寻求他人的安慰?
第二声惊雷响起。
未桓干脆地坐在了云袖身边,将云袖揽进怀中,云袖早已被惊雷吓慌了神,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地颤抖,未桓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又一声雷声炸开,云袖本能地又往未桓的怀中缩了缩,紧紧地环住了未桓的腰。
“我多希望你能够多依赖我一点。”他以为受惊的云袖不会听见,却听见怀中人略带哭声地回答,“你如何指望一颗不停飘飞的尘埃相信此刻落地的土壤就是永恒?”
未桓的手微微一顿,一声叹息被埋没在雷声之中。“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云袖靠在未桓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微乱,却一下一下,掷地有声。
云袖醒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身旁略显凌乱的被子和还微热的被窝,无一不再显示着他们昨夜共寝的事实,只是衣襟并不凌乱。她起身换上应是未桓替她准备好的新衣,明丽的鹅黄色。云袖坐在妆镜前,自己昨日的首饰都被一一摘下,整齐地罗列在饰盒中。就连洗漱用水都备好了。
洗梳完毕,她推开门,昨夜的阵雨过后,空气都清晰了几分,还带了几分初秋的凉意。她缓缓地走在走廊上,并未遇见一人,被这太过寂静的氛围搅得心慌。在这里,她除了未桓以外,并不认识任何人。她微微颤动着嘴唇,发出细小的声音,“未桓?”
云袖小跑着,唤着未桓的名字,一遍一遍。在一个拐角忽的停下。此时不过是夏末秋初,枫树是不该此时就凋零的,可眼前飞舞的红叶又如何解释呢?云袖迈着有些不可思议的脚步,走到树下,看着飘飞的红叶,细看却发现似乎有字迹,踮起脚,伸手接过一片写有字的红叶。
欲寄彩笺与尺素,天涯水阔知何处。
字迹不容辩驳,也绝不会认错,是她的字迹,是曾经的她的字迹。那时家中突遭如此大变故,她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几人,却在数月之内尽数失尽,她的感受却无一人可吐,若写于纸上,若是小娘看到又是一阵奚落,她只能写在红叶上,放入水中。
云袖不信,又随手捡了几张写有字的红叶,确是字字出自她笔。
那人从如此久远之前就注视着她吗?
那人从那么久远之前就注视着她啊。
她昨夜都对他说了什么啊!
云袖松开捏着红叶的手,忽的转身,那个名字从嘴边漏出,“未…桓?”她看着她找了许久的未桓一袭青色的长衫,展开的扇子在他的手中摇晃,他浅笑着,眼中映着她略显狼狈的模样。云袖看着未桓沿着那根被红叶所连起的红线向她走来,未桓走到云袖身边,收起扇子,伸手拾去落在她头顶的红叶,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似乎听到云袖在找我?”若是云袖站在未桓面前她定会发现未桓眼中的那点狡黠。
云袖伸手环住了近在咫尺的未桓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想要张口,却不知应该先说什么,就只能轻轻地环着他。未桓抬起手,照着红叶上的诗句用干净澄澈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着。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你知道我是为谁就好,说不说出来又无关系。
云袖只是紧了紧环着未桓的手。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