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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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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连城不知道自己怎么随叔父过去的。他只觉得心里空茫茫的,然后莫名的就慌了起来。
就算在江湖上遇到过生死大劫,他也没这样不安过。
在叶连城的记忆里七秀坊总是姹紫嫣红的,这样满目的白他从没见过。他刚一下地,就看到护坊的弟子面容悲戚。她们见有人来,转过头去拭去眼泪,然后肃容道:“今日秀坊不见客。”
“我是藏剑山庄叶长青。”叔父还算沉稳,他在前头和护坊弟子说。“请问青鸾姑娘还好?”
提起这个名字,护坊的女子都是一叹。神色也松动了。其中一个认得出叶连城的叔父,所以也不隐瞒了。“此次出事的是青鸾师叔门下的弟子,师叔也……很不好过。她视如霜师妹为亲女儿,怎知道就……就……”
说着说着,坚强如秀坊女子也忍不住在外人面前哭了出来。叶连城一懵,难以置信地说:“如霜姑娘她……她怎么……”
那些秀坊姑娘怎么都无法把那个字说出口,仿佛真说了,她们就都回不来了。最后是其中一个咬着牙,低声地说。
“出行的七秀弟子,只回来了琳琅一个。”
那一刹那叶连城整个人都静下来了。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受。生死忽然在生命中大起大落,他居然无从应对。叶连城听不清叔父和那些弟子说了什么,恍惚间叔父摇了摇他。
“阿城,你随我去吧。”
叶连城点点头,然后随叔父过去。一路上白幡飘飘,哀乐不断。哪里还是记忆中哪个莺歌燕舞的七秀坊?
他们来到内院前,只见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她抬起头就看到叶连城,叶连城每次见到她都是眉眼带笑。可此时的她一抬起头就泪留不住,见到叶连城也只呜咽着说:“叶哥哥……”叶连城连忙过去蹲下,用衣袖帮她拭泪。
如霜死了。
叶连城记得那时候还好好的,在码头他还说要做东,如霜也笑着答应了。他一直等她回来聚聚,可就半个月都不到,她留下小徒弟一人在这里,自己一个人走了。
怎么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梭在叶连城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连城除了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叔父问了附近几个弟子,然后就对叶连城说:“我先有事。”
叶连城点点头。他一直知道叔父有个七秀故友,刚才提到的那个名字,必然是她了。叶连城看着叔父走后他拍了拍如梭,终于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梭抽泣着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坊主对师叔发了很大的火,若不是师祖出关……只怕师叔也要保不住了。”
这怎么可能呢?叶连城素知叶坊主是个明白人,如霜出事,琳琅心里也肯定不好受。怎么会反而责怪琳琅呢?
如梭哭了一阵子,总算好多了。她擦干净眼泪,不安地拉了拉叶连城的衣袖。“叶哥哥,你能不能把那些糕点给我?”
原来是看到了他手上的糕点。想来是哭饿了。叶连城马上递给如梭。如梭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说:“要不你跟我去看看师叔吧?我知你也挂心她。”
随意进入内院确实多有不便。但叶连城也实在担心。如梭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如霜的住处。据说回来之后,琳琅一直待在那里不曾出门。她仿佛一颗尘埃,满坊缟素,她却在一角尘埃落定。
进了垂花门通往内院,浓郁的秋意仿佛把这个地方完全覆盖了。枯叶萧索,琳琅坐在亭中。她无力的依靠在朱色栏杆上,青丝逶迤,覆盖了她瘦弱的身躯。两眼空洞地看着远方。琵琶安静地躺在身旁,却奏不出一个音节。
在半个月前叶连城遇到绿杨湾的那个她,那时候的她就像美丽的花,绽放得如此动人。可仿佛只是一转眼,她已经快速的衰败了下来。
叶连城很想冲出去,但是如梭却拉住他。让他在那里等着。如梭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些。她拿着叶连城带来的糕点来到琳琅身边坐下。
“师叔,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吃点吧。”如梭自顾自地解开外头的薄布,打开盒子。“可能秀坊的东西你吃腻了。我有个藏剑的朋友,他庄里的厨子做的糕点可好吃了,你尝尝?”
如梭拿起糕点抬起头,就看到琳琅看着她。以前师叔看着她的眼睛总带着笑。师父活泼,师叔安静。师父总是笑话说师叔比她还迷糊,让如梭要多点照看她。如梭很粘琳琅,琳琅也一直都对她很好。有时候如梭顽皮被罚,还是琳琅偷偷看她,塞给她小点心。
她的师叔应该一直柔柔的笑,不该是这样,万念俱灰,眼里什么都没。
如梭的嘴巴抖了抖,努力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垂下了脑袋。
“如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就算坊主生气了,师叔也别怕。如梭会护着你的。”她呐呐不得语,往日的伶俐好像都没了。只是浑浑噩噩地说。“师祖尽管身体一直不好,可是为了师叔的事情,今天也出来了。”如梭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脸泪痕。“师叔,如梭已经没了师父,真的不能连师叔都没了。”
琳琅空洞的眼睛微微一动,两行清泪不自觉地流出。她本来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泥偶,可这一刻悲伤终于将她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抱着如梭哭了出来。
她太难受了,痛得肝肠寸断,却哭不出声。
叶连城在远处看着琳琅哭得发颤。他自诩这世上无事可以难倒他,可此时他站在那里,居然束手无策。
接下来几天,他得了叔父肯首,在这种时候七秀坊也肯通融让他住下。如霜的尸首早已下葬,他到墓前上香,忍不住就心生感慨。
人生变幻无常。
叔父没有告诉他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坊内弟子也绝口不提。叶连城这几天也只是捎带一些小玩意,然后让如梭带给琳琅。他总是在远处悄悄地看,看如梭滔滔不绝,琳琅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却不发一言。
她褪去发簪胭脂,一身缟素。安静地坐着,好像池中白莲。叶连城感觉所有的颜色好像都从她身上褪去。他想起如霜的话,她总是不放心这个师妹。又想起如梭的话。琳琅总是柔柔弱弱的,从不对人发脾气。这样的柔弱很容易被悲伤击垮,就如同现在叶连城眼前的她。这连日来看着她,让叶连城意识到一件事。
她在无声无息地凋谢。
这不是好事。
叔父走之前曾对他说:“如果她对你很重要,就守着她。有些事情,你需得自己琢磨。”
对此,叶连城有些困惑,他不由得说:“阿姐和爹娘甚至叔父都对阿城很重要。我与琳琅和如霜是相识,此时也是不忍心就此离去。”
“有何区别只有你自己能明白。”叔父一直不是个善言的人,所以他也没解释叶连城的困惑。“就像你的剑意,只有你自己能悟。”
他们只有两面之缘,甚至她已经忘了他。可叶连城变了,不似往日爽快,只在后头悄悄看着。他从不知人与人相遇要那么多讲究,怕多说一个字,都是错的。
也许真如自己说的,她刚遭逢变故,自己出于情义不能撒手不管。
是这样吗?
那一夜叶连城睡不着,他悄悄地去看琳琅。可是叶连城只看到伏在案前睡着的如梭。她身上披着外衣,烛火已经被吹灭。她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嘴巴动着,似是想捉什么。
琳琅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叶连城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去。夜色很浓,他飞檐走壁,不知该去何处。
心下一片茫然。
最后他来到了那个杨柳岸边,琳琅就在那里。
此时入秋,柳树早已不像往日那般青翠。琳琅换下了一身缟素,那身红衣就像她当日出游时一样怒放如牡丹,在黑夜里明艳如花。
她舞着剑,动作轻灵,双手一挽便是清辉如月。她仿佛在与什么在练剑,如往日那样见招拆招。再是熟悉不过。
仿佛依然是杨柳树下,芳草萋萋。她和师姐一如往昔地练剑。她的一招一式都是师姐所教,早已熟透于心。她们朝夕相处,不需言语,一切尽付剑中。恍惚中,好像师姐就像平时那样在对面指点着,琳琅,你这一下应该再提高一些。
音容犹在耳边。
琳琅下意识地一提手,可对面哪里还有那个明艳如花的女子呢?
一套剑招下来,琳琅收手负剑而立,她安静地站着。晚风吹拂,她看着对面,良久道:“师姐,这是琳琅最后一次和你练剑。”
仿佛师姐就含笑站在对面,满眼慈爱地看着她。
琳琅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出神地看着绿杨湾的方向。她其实想过再去看一眼,可是最后却放弃了。她出游的那天一直在等。往日只要她在绿杨湾边奏响琵琶,他就会悄然而至。那天她奏了一天,可是依然没等到那个人来。
琳琅此时恍若才从梦中醒来,并且意识到,也许往后,她也不会等得到了。
“我会都忘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收回视线,背剑离去。耳边传来急速的脚步声。琳琅回过头去,就看到本来睡着的如梭抱着琵琶跑来。她出来得太急,鞋子都没有穿。披头散发脸颊通红。她一看到琳琅,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声音凄惶。
“刚才我梦见师父,师父说师叔要走了。”
琳琅心一软,走过去蹲下抱着如梭。如梭乖巧地依偎在她怀里,闷声道:“师叔,你不要走好不好?外头其实没那么好,你和我一辈子在七秀坊。如梭会听话的。”
如梭抬起头摸了摸琳琅的脸。“我的剑法长进了不少,以后就能和师叔练剑了。师叔教我弹琵琶吧。师叔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她对那个埋葬了师父的江湖本能地害怕。她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不好的地方。她的师父就是在那里没的,她不想师叔也一去不回。
琳琅心下怅然。她抱着如梭轻轻闭上眼睛。可最后睁开,她已经做了决定。
“如梭,师姐有些事情当日没做到。这次出去要做个了断。”
“……可只有,只有师叔一个人不怕吗?”如梭有点急。她伸出右手捉住了琳琅的衣袖。“师叔等等如梭,如梭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和师叔一起出去。”
“傻孩子。”琳琅笑着摸了摸如梭的脑袋。“有些事只有自己能决定,注定不能与人同行。师叔怕这个江湖,可是没关系。”
“因为师叔不是孩子了,要学会长大。”
那时候她尚有师姐在,只觉得一直是有依靠的。可当一切都没了的时候,她就必须长大。
只有一个人的江湖,怎会不怕呢?
但人总要长大。她希望总有一天回来,能像师姐那样值得被依靠。
如梭抱着琵琶闷不吭声。她只记得自己伏在案上,却仿佛听到了自己师父的声音。她说着,送送你师叔吧。到底是梦非梦?如梭擦了擦眼泪,她忽然想,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是无法改变的。
“师叔,我和师父的琵琶在这里等你。”如梭抬起头流着眼泪笑了。“你一定要再回来弹奏。如果连你都忘了它,就不会再有人记得它的音色了。”
琳琅的手指抚上琵琶,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点头。
她独自上了小舟,如浮萍一样飘荡。她一直凝视着面前的七秀坊。那是她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此一次不知归期,她的小师侄抱着琵琶站在码头一直眺望着她,那身影孤零零的,看得她眼眶一热,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终究不忍再看。
如梭一直看着看着,直至那一叶轻舟消失不见,泪水不知何时早已满面。她回过头去,就看到叶连城在自己身后。
忽然万般惆怅。
“叶哥哥,你是不是也要走?”
叶连城蹲下来,抬起头看着如梭。当看到琳琅毫不犹豫地离开时,他忽然想起当年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或者她并不聪明,只是却锲而不舍地尝试,默默地改变。正是她的坚持,才有几年后的脱胎换骨。
他本以为她是柔弱的菟丝花,须得依附才能生存。可她骨子里却有一股韧性,看似弱小,却不会折服。就像童年时她的眼睛那么认真地凝视着自己,明亮而坚定。
他其实那一刻就已经记住了她。
“是,我不放心,所以要跟过去。”
如梭擦了擦眼泪,她抱住了叶连城的脖子。这怀抱温暖得让她贪恋,但给予她这样温暖的人一个个纷纷离去。她还那么小,却已经要经历别离,独自一人守望。
“那你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师叔,终有一天把她带回来七秀坊。”
如同许愿一般,如梭闭上眼睛抵着叶连城的额头。她松开手在星夜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们要早点回来。因为我怕我老了,就会变得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