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丐明]醉翁之意 - 6 ...
-
他心知这一路多灾多难，怕是在劫难逃。
截元丹邪乎得很，本为万花谷所研製的一味偏方，于不得已之时封住病者周身大穴，阻断经脉以争取医治时间，可惜这丹药多为恶所用，早在数年前便是朝廷禁药，也不知林琼宇是从何得来。陆醉笙浑身火烧火燎，手脚如同上了绞刑架般痛苦不堪，即便是陷入昏厥，仍是受了几近走火入魔的苦楚。他的神智并不清醒，却没由来地恐慌，生怕内力散尽，自此成了废人。偶尔有凉意靠近，便拼命地往冰凉的地方缩，他汤药不进，却记得菜粥的香气，还有朦胧间佈满血痕的背影。
事实上，陆醉笙只怠工了两天，凭藉年轻的身体和武功底子硬撑著过了这道坎儿。尹东流见他能起身梳洗，只是气色苍白了些，此外无他，便同意他到宫大肥那儿帮忙，正巧碰上米帮的兄弟卸货。
陆醉笙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男人是有何魅力，能够在短短时间内与人交好，称兄道弟。他才刚走到大殿边上，就听到有人问道：“斗子，你这背上的伤到底怎麽来的。”
尹东流还没说话，旁边的一胖子便迫不及待地抢白了：“男人背上的伤能有几个理由，莫不是家有虎妻？”
话音未落，在场的人皆颇感认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直把陆醉笙噎得不轻。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啊，他装作什麽都没听到，朝尹东流肩膀上推一把：“别杵著，跟我干活去。”
来自西域的男子立刻吸引了众多眼球，尹东流抓住机会介绍道：“这位是陆兄弟。”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陆兄弟。”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便回过神来，原来是私底下茶馀饭后笑谈的主角。白帝城里最不缺的便是貌美的女子和好色的登徒浪子，好色之于「色」，则男色女色皆宜。他们虽不敢同陆醉笙对视，却都禁不住悄悄地打量起这个传说中的美人来。
陆醉笙只朝他们拱手，心裡暗道迟早要这些嚼舌根子的人吃些苦头。他将眼光移到尹东流身上，恰恰碰上了丐帮弟子的目光，兴许是欠下的人情太多，他有些不自在，只消一瞬便看向了其他地方。
按说大佬爷儿们要在白帝城混得风生水起实乃不易，一则关卡重重，没有通行腰牌，活动地域有限，二则男子不比女子行动方便。尹东流输了赌约，被支使著做这做那，连同陆醉笙的份儿一同端茶倒水，只能感歎自己生来就是劳碌命，打探了三日，仍旧毫无眉目。
“北斗，你过来。”
他一愣，原来是宫大肥喊他。
“是。”尹东流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问道，“老大有何事吩咐？”
“腰牌拿好，把今天的饭菜送到偏殿后边儿的囚牢去。”都说君子远庖厨，实在是个道理。宫大肥被炉火熏得满面油光，连滴下来的汗液都飘著油香。他随手塞过去一个腰牌，又忙著炖肉去了。
尹东流有些吃惊，他到过这裡，但那时并没有设立关押犯人的牢狱。宫大肥所说的牢狱正好设在他们厢房的对角，说是牢狱简直是抬举，那只是一个精钢製成的笼子。让他起疑心的，是旁边还有两名精卫把守。到底是何人如此了得，才惹得宫傲不能安心，还要专门设了个地儿来看守。
“两位大哥，小的送饭来了。”他把令牌递给两名守卫，同时瞟了一眼送食的对象，光是那懒散邋遢的背影便觉得万分眼熟，说著又拿出两瓶好酒送给精卫当做人情。
“老前辈，请来用饭。”他端著饭菜凑上前去。
“哦？有饭吃了。”那老前辈乐呵呵地起身，半点囚犯的苦闷也无，花白的头髮许是很久没洗，全都打了结。
待得老人转过身来，尹东流却是大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丐帮八袋长老之一，人称「铁钵龙头」，嗜吃如命，素来疯疯癫癫的，行踪飘忽。长老失踪半载，弟子们都以为老人家云游。当然还有大逆不道的师兄比他更过分，直笑疯老头是仙游了。
对方很明显也认出了他。
“要麽斗子救您出去吧？”趁著精卫不注意的档口，尹东流凑上前去低声说道。
“老子在这儿吃好睡好，救什麽。”疯老头子甩了一个大白眼，把一块五花肉嚼得滋滋有味。
原来是好马遇上伯乐，子期遇上伯牙。尹东流恍然大悟，也不再勉强，只等著老人家吃完。疯老头把碗筷往旁边一扔，拿了跟鸡骨头剔牙，又在瓷碗边缘敲了敲。
尹东流会意地将空碗收走，待到四下无人，才把空碗拿开，碗底赫然放著一张纸条，上书——
「朽木疏枝妄逢春，孤山妖月舞重轮。欲往琼楼窥真意，青鸾戏日藏乾坤。」
-
时近黄昏，天际闪烁著点点薄弱星光，不知何时，太阳已在某处山头隐去了。瞿塘不比扬州，看不见万家灯火，却有一种归隐山林的寂静馀韵。
陆醉笙找到尹东流的时候，他正坐在山脚下逗著白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寻个像瞿塘般山清水秀的小地方，就此隐姓埋名，养儿育女，岂不逍遥哉。”尹东流突然开口道。他想起师父尹放曾经说过，人生在这江湖，变成了这江湖的一缕魂，有的人个虚名，有的人图个钱财，有的人为守天下宁马革裹尸，有的人为护一人平安倾尽所有。你呢？师父问他。他本心无大志，这江湖咨意风流，也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让人又爱又恨。沉吟半晌，他依旧答不上来。
丐帮弟子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陆醉笙敛了眉眼，张张嘴想说点什麽，最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尹东流从怀裡掏出半大块鱼糕，递给陆醉笙。
“这是？”
“鱼糕，荆楚名菜。”尹东流颇为骄傲地道。
愚蠢的中原人。陆醉笙白他一眼，接过来闻了下，鱼腥味被辟除得一乾二淨，入口鲜香嫩滑，著实好吃。这臭叫花子除了一身武艺身无长物，做菜倒是合他口味。
“客官吃得可满意？”
“还不错。”陆醉笙咽下最后一口鱼糕，面上仍是没什麽表情，眼底倒是写满愉悦。
“那您看著打赏点儿呗。”尹东流两眼发光地盯著明教弟子看，活生生像一隻等待奖赏的大狗。
骨子里还是个叫花子。陆醉笙觉得好笑，拿出装了活血散的玉瓷瓶扔过去：“数日来确是受你照顾了。”
并不是他特意打听，而是那些姑娘们凑在一起便能吱吱喳喳讨论出些什麽东西来。自扣工钱照顾他的那两日让尹东流从乞丐升华成了重情重义的草寇，这只能证明净衣派的丐帮弟子远比乌衣派的要受欢迎，以至于陆醉笙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得太多了。撇除一些冗长的细节，他连日来自行调息，总能感觉到心脉周遭有另一种内力游走，不想也知道是谁给他传功。
“小事一桩，我丐帮弟子讲的就是义气。”话虽如此，尹东流还是乖乖接下了。一来背上的伤再不快点痊愈，整个白帝城都得知道他家裡头有个母夜叉；二来他算是摸懂了西域人的处事套路，好意便大方地受著，寒暄客气反而会达到反效果。
“这是你养的隼？”陆醉笙又问，忍不住曲起食指去逗弄白隼。
“正是，通人性得很。我记得大漠有人驯鹰？”
“嗯。”陆醉笙点头，他也是喜欢隼的，这种类似鹰的禽鸟，有大漠味道的东西他都喜欢，“鹰比隼大，光是抓住便要废很大的劲儿。鹰性烈，鹰眼如钩，只需对视便可知能否驯服。听闻驯鹰人驯鹰，饿她三天三夜，同鹰一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至胜为止。”
“你的官话讲得这麽好，我还以为你在中原长大。”明教弟子的手裡还有鱼糕的味道，尹东流就这样看著自己的爱隼巴巴地挨过去。啧，不争气的小东西。
“我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为师姐送嫁。”陆醉笙用指腹轻轻婆娑白隼头部的茸毛，眉眼柔软，“另一次是手刃仇人祭拜父母。”
这个江湖有时候是如此简单甚至幼稚，你砍我一刀，那我必是要还回去的，你杀我全家，我灭你师门。尹东流嗤笑，反倒是孤儿来得乾淨，免得添孽障。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以为然。”陆醉笙挑眉冷哼道。
听老一辈的人说，猫会读人心。诚不欺我矣。尹东流心头突突一跳，忙答道：“我绝没有看轻陆兄弟的意思，只是中原有句话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父母之仇不能不报，然而报了之后，自有更多的仇人上门来要取你项上人头，杀戮太多，连自己都无法分清这是为了江湖义气，还是杀红了眼，如同堕入邪道，忘却初心，真真是得不偿失。”
“正如你所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何不报。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哪裡等得官府插手江湖事，手沾了鲜血则毋庸妄想能有洗淨的那一天，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只懂得照著框框条条做事，说实话也不见得光明正大，披著君子的外皮背地裡却是另一幅模样。”
呵！小猫儿倒是牙尖嘴利！陆醉笙的话未免以偏概全，约摸是跟际会有关，尹东流心知口舌之争只会惹来嫌隙，故话锋一转，问道：“难不成陆兄弟之所以会落到水寨，也是仇家所为？”
陆醉笙摇头道：“五月下旬，同门师妹在巴陵一带失踪了。我们顺藤摸瓜，查到水贼寨子偷运女子。”
“原来如此，你且同我说说小师妹的外表特征，丐帮弟子活动范围广，兴许能找到些头绪。”尹东流说道。
“师妹名唤依努尔，娇小玲珑，有一头卷曲的黑髮，双眼是冰蓝色的。”
尹东流一一记下了，又道：“其实丐帮之中也有女弟子失踪，陆兄弟武艺了得，想必同门师妹也能防身，只怕是卷入了什麽麻烦事当中。那日若不是白帝城的人来劫船，我们也该有眉目了。”
“你可记得那些被扔进江中的水贼？”
“自是记得。”尹东流点头。
“他们全都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水寨。”陆醉笙说道。
尹东流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醉笙接著道：“水贼水性极佳，且林琼宇暗中派船接应，所以性命无忧。他们与宫傲早已串通，装出一副被劫船改道的假象，为的便是掩人耳目。我早觉得奇怪，宫傲四处搜罗美貌女子，白帝城本该人满为患。”
言下之意，瞿塘峡不过是个驿站，那些女子最终要去的地方尚且不明。到底是何事能让自傲的白帝城主跟无名小卒联手。尹东流来不及深思，便听陆醉笙问道：“且说你都探得了什麽消息，可别告诉我你真是在这儿做起了白工。”
“……我做白工还不都是为了你。”尹东流撇嘴滴咕了半句，又咽回肚子里去，正色道，“这底下似乎藏了东西。”
“什麽东西。”
“不知。”
“白帝城佔地少说上百亩，你打算从何下手？”
“不知。”尹东流还是耸耸肩，“你呢？”
陆醉笙鄙夷地睨他一眼，站起来拍净衣服上的尘土，施施然地离开了：
“山人自有妙计。”
（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丐明]醉翁之意 -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