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丧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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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雅觉得自己对苏家老宅的感觉很奇怪，在死寂的墓地上建起的房子，那么阴森恐怖的地方，虽然说不得一点都不害怕，却也并未抱有多少排斥与惶恐。
再回到宅院里的时候，天色已然透亮，高大槐树的茂盛枝叶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不大的院落。厅堂依旧晦暗不明，就像开门处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似的，将明亮的天光过滤掉，只留下一层薄薄的微光落入厅堂里。
她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厅堂中间那口寂静沉闷的棺椁，那里面躺着的她的阿公，一直就住在这样的宅院里吗？这个老人，在被装进这口真正的棺木之前，已经在这个坟墓似的宅院里孤寂了多少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正常的人也都不会接近他……
这些莫名升起的情绪让她眼中酸涩得想哭，明明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难道真的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她问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人：“阿公的人是怎样的？”
她看到他的头微转，似乎也将视线投向了那座棺木，随后听见他的声音，“他觉得他前半生做了很多错事，后半生必须赎罪。”顿了顿，又说道：“他对你很好。”
她继续问道：“错事？什么错事？”
他没说话。
她知道他不会说，也就没再问下去，转而问道：“那些书怎么办？一直留在这里好像不太方便。”
“找个物品寄存公司。”
她歪头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你有没有那种储物袋？就是看起来很小的容器其实能装下很多很多东西的那种……”
“没事少看玄幻小说。”
“……”
天光逐渐收敛的时候，苏小雅从艰涩的古书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对那个人说道：“去吃晚饭吧。”
她看了一天的风水堪舆，现在满脑子都是“气行乎地中”、“石质土色”、“水之合……水之分……山形如……”，有点晕乎乎的。走出宅院后，她不自觉地打量了一下前后山岭，屋后群山绵延，屋前低矮山小丘起伏，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阴宅宝地。
不对，不对，当她走到山壑高处时，却忽然猛地一醒悟，往四周环视，这宅院根本不是后有山势绵延，前有丘陵起伏的风水宝地，而是四面山丘环绕，陷在山围之中，气流下聚而不升的禁锢重围！
这宅院下的墓地里到底葬着什么东西？她心头不禁一突。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不过勉强看完了一本堪舆书，怎么就能辨认风水地势了？要是她真有这么强的学习能力，每逢期末也不用昏天暗地地背书了。
在乱七八糟的念头里，苏小雅又跟着庚桑楚站在了村主任屋子门外，这回给他们开门的是村主任的妻子，面容枯槁的农村妇女沉默而木讷，没出一句声，只是开了门让两人进来，便又进到厨房里整饬食物。
午饭的时候两人也来过一次，这样下去看来往后两日都要在村主任家蹭吃蹭喝了，苏小雅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村主任下地回来的时候，提出给他们一些伙食费。但村主任连连摇头拒绝，说什么也不肯收。
她不是没有料到这种情况，按照他们提起阿公的敬畏和在庚桑楚面前的拘谨，会收下才有鬼，于是说道：“这钱是让你们去买好一点的菜。”
这样一说，他才勉强收下。
吃完晚饭，走出村主任的屋子，已经到了日落的时候，浅薄的昏暗暮色铺洒在这个不大的村落之上，每门每户的瓦檐之下投落了一片片晦暗阴影，空蒙而阴沉。这里的很多房子似乎都已经没人居住，有人居住的房子也从没装修过，一直保持着从前瓦檐泥砖墙的模样，没落而破败。桐溪虽说交通不便，却也没有闭塞到只能靠人腿进出的地步，按道理来说不该是这样。
难道还是他们说的苏家老宅下面镇着的东西的缘故？她微微蹙着眉，想着，其实她不是无神论着，因为她看得到，就像现在。
“好饿啊，阿妈……”屋檐投下的晦暗阴影中，忽然传出了一道有气无力的□□。
“阿妈去山里再摘一些草来。”同样无力的喑哑的女声说道。
她看到了浮肿肥大的少年和同样面黄肌瘦的女人，在那从没看到过人迹的瓦屋里，透过紧闭着的落满了灰尘的木门。
“草能吃吗！”少年歪坐在床上，被饿得没了力气，连充满了愤怨的谩骂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抱怨，“还不是你，克死了我爹，整得我们家连个当家的都没有，山里能吃的东西都被抢光了，看来我也要被你克得饿死了……”
“走了。”
苏小雅蓦地一惊，清醒过来，随口应道：“哦。”往那屋子投去最后一瞥，目光却没再能透过门墙。
她又“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她心头沉沉地跟在庚桑楚身后，恍恍惚惚地，静默着走了一半多路后，才试探地问道：“这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阿公的屋子下面的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立即回答，又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心跳骤然急促，眼带惊异地瞪着他直挺而宽阔的背脊，“你……你……”她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她的秘密。
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依旧不急不缓地走着，说道：“你不想，就不会看到。”
“你怎么知道？”她不由脱口问道。
“苏氏的传承。”他说道。
“那阿公也会这样？”她急切地问着。
“嗯。”
“那……”她想再问些什么，但脑海中千头万绪，令她一时卡壳，只好先沉默着，慢慢整理思路。
一直到走完剩下的路，再回到苏家老宅院门前的时候，她才再开口说道：“你知道多少，能告诉我吗？”
他依旧没回头，也没止步，径自穿过院门，说道：“苏离不想你知道。”
一句话就将她所有问题堵死，这归根结底是他们苏氏的事，既然阿公不让他跟她说，那么他便不能说。可是现在阿公已经不在了，等于断绝了她得知的途径，除非有其他人知道……她不甘心地抿了抿嘴唇，但又没办法，她多想“看”到他脑子里知道的事情，可惜她做不到。
只好问道：“你刚才说‘不想，就不会看到’是什么意思？”
他走回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坐下，继续扎根，也没看她一眼，“你想才能看到，不想就看不到。”
她愣了一秒，这莫名其妙的解释却忽然让她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就是这样！她不会时时刻刻都能看得到，只有她一直想着某一件事的时候，才会看得见与这件事相关的，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就像她决定坐那辆黑车之前，看到过她平安无事地到达桐溪的景象，是因为她一直在考虑坐黑车会不会出事……
就像她刚来桐溪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所以什么都没看到，但当她察觉到这里的古怪，听到他与村主任只言片语的对话之后，不自觉地就会去想，所以刚刚才能看到……
但她马上又想到，就算是这样，好像也不是想想就可以的，就像她考试的时候一时写不出答案，即使抓耳挠腮地想破头，眼前却也没有浮现出来。
可是这个人不会是乱说的，她莫名地这样相信着，那么这个“想”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怨愤地瞪了那个角落一眼，想着，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这样装逼？！
于是，在苏家老宅的第二个晚上，苏小雅在一团混乱纠结中渐渐睡过去。
阳光暖洋洋的，从窗棂透过去，在地面上积起明晃晃的一滩，像温暖的水一般浮动着，荡漾着。有个人沐浴在那光里，坐在一把古朴的太师椅上，看不清面目和神情，但是她却感觉暖融融的，像是站在阳光里一样。
“小雅，有没有好好背书？”
她想说话，脑子里却模模糊糊地，无法言语。
“小雅，不要怕……”
“小雅，要好好地活着……”
当她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到眼里湿湿的，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一片片的，是将干未干的泪痕。
是阿公吗？
她梦到阿公了吗？
她抬起僵硬的身体，手臂已经被压得发麻，没有了知觉，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却没有理会，只扭头冲着另一个人说道：“我梦见阿公了。”
晦暗角落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眼中却毫无刚苏醒时的迷茫之色，像是没有睡着过似的，望着院落里静寂而微熹的清晨，说道：“今天是头七。”
头七，她怔怔地想着，那是阿公的魂魄回来了吗？他想对她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庚桑楚的目光瞟过去，淡淡地说道：“魂魄不是人。”
魂魄不是人，所以即使萦绕在阳世，也不过剩下残留的执念。
阿公放不下的，只是她而已。
头七之后，阿公的遗体就要焚毁了，苏小雅愣愣地望着那一直静默在厅堂里的棺木，心里头莫名难受和舍不得，她刚刚才见到阿公一“面”，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连他的遗体也不再留存在这个世上。人死如灯灭，只留下了青烟几缕，很快也会袅袅而散。
她纠结着问道：“为什么不土葬？”虽然现在国家提倡执行火葬，可是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土葬往往还盛行着。
“苏离的尸体不能留下。”
这句话令她微微一愕，不能留下是什么意思？是跟苏氏的遗传有关么？
他却似乎收不到她的疑惑，只是问她道：“有手机吗？”
“有，你要打电话？”她疑惑地问道，一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他接过，回答道：“打给物品寄存公司和火葬场。”
托物品寄存公司将几个书架的书籍收走，前往火葬场处理后事的时候，苏小雅犹豫再三，还是将阿公的骨灰安置在公墓里。再将遗产的手续办完之后，已经是下午，苏小雅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一直没说话，只垂着头走路。当庚桑楚拦了一辆出租，对司机说去车站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这才恍然意识到要和这个人分别了。这个奇怪的，可能知道一切的人。
出租车里，阳光透过车窗明亮在他如精雕细琢一般的侧脸上。她竟有些不敢看，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他近乎一无所知，也不敢提出什么要求，即使是最基本的保持联系，但他连手机都没有。
所以到最后，她在市里的火车站前，只能对他说道：“这几天谢谢你了，再见。”
而他只是对她微微颔了颔首。
作者有话说第3章 丧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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