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丧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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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水冲了泡面，再洗头洗澡，换下做了近十个小时车已经有点发臭的衣服，苏小雅才重新回到厅堂里。
本来在亲人死后的三天里就应该为他守灵的，可是她接到告知阿公去世的电话时，算起来已是他死后的第四天，之后她又花了一天一夜在行程上，现在也只能在头七前守三天了。
她瞥了一眼那个即使开了灯也显得昏暗模糊的角落，那个人果然又缩回那里去了。对方少言寡语，她也不是擅长交际、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所以两人就这样一个占据一个角落，沉默着度过整个晚上。
他就那样坐着，靠着椅背，一手放在座椅上，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自己腿上，微微垂着头，眼帘也半垂着，一动不动地，像一座逼真的蜡像，让她怀疑是不是魂魄已经出了窍。她自认不是坐不住的人，却也做不到同他一般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着几个小时。
她在书架上拿了几本能认得字的书翻看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勉强能看出大概是一本关于风水堪舆的书，总论讲的是用山水的走势，明察气形局势。她看得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终于放弃了抵抗，头枕着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沉沉睡去。
天色灰蒙蒙的，浓厚的阴云堆积在天空中，不让一丝阳光流泻下来。院子里寂静无声，没有一丝风，槐树的枝叶一动不动地，古井也沉默着，连时间好像也都凝固住了。
院墙上厚重古旧的木门“吱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佝偻着背，看不清面目。
“叔叔，很重吗？”
她听闻一道稚嫩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叔叔，你为什么一直背着她？”
她心脏狂跳，骤然往那人背上看去。
像是慢动作一样，缓缓地，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他背上抬起头来，模样竟然比她身下的人更要清晰。她看到她的眼珠占满了三分之二的眼眶，像是眼白里裂开了两个空荡荡的黑洞。一条一条红色的血丝游走在所剩无几的眼白中，越来越粗，越来越粗，终于爆裂开来，血色渗透了整个眼眶中，将黑的、白的都染红。最后眼眶也承受不住满溢的血，那血像泪水一样滑落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到身下人肩头上，逐渐腐蚀了皮肉，“嗞嗞”作响。
在男人的哀嚎声中，她看到血泪滚滚的女人的脸上，没有血色的、淡如白色的嘴唇满满扯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硬地拉起来那样僵硬，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是对着她的，女人血红眼眶中的两个黑洞一动不动地对着她，那里面像是有一道无形的丝线，从黑洞中伸到她的眼眶中，将她的眼珠牢牢绑缚住，令她目不转睛，只能定定地看着那黑洞。那丝线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深深地勒入她的眼珠中，像是要将她的眼珠割碎。眼中逐渐湿润，那是血，在她的眼眶中弥漫开来，满溢着要留下……
苏小雅骤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昏花，几秒之后才逐渐清晰，灰色的暗沉的水泥地面，一直蔓延到高高的门槛止住，门外朦朦胧胧的，是熹微的晨光。她眨了几下眼睛，眼眶中酸涩胀痛不已，不自觉地便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但留在她的意识中的只有隐隐约约的画面，譬如那黑洞似的，满溢着血色的眼睛……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向另一个角落看去，那人依旧那样坐在木椅上，一手搭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面上，但头已经歪下去，枕着椅背顶，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分明他眉毛、眼睛、嘴巴的线条平缓无波，并没有什么表情，她却硬生生地感觉出一种安详来，令她因惊惧而鼓噪的心脏慢慢沉缓下来。
她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透过厅堂的大门，可以看到院落里高大的槐树、破旧的古井、丛生的杂草，都沉浸在朦胧的晨光之中，但仍然没有些微声响，不论是风动枝叶，还是鸟语虫鸣，所以依旧颓败着，带不起一丝清新的朝气。
天色渐渐透亮起来，秋日晨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庚桑楚睁开了眼睛，支起头来，略略动了动手脚。苏小雅注意到他的动静，犹豫了好一阵，才终于问出来：“为什么这里感觉很奇怪，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里原来是墓地。”他说道，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在清晨的凉意中更浸透了清冷。
苏小雅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液，身上一阵凉意弥漫，把房子建在墓地上，根本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情。
再次犹豫了好一阵，她才又试探地问道：“你要吃早餐吗？”她昨晚好像并没有看到他吃东西，不过也可能在她吃泡面、洗澡的时候，他同样去解决了吃饭问题。
她敏锐地发觉听闻她的问话之后，他的表情带着微妙的奇异，过了几秒之后，才听见他说道：“走吧。”
这时，反倒是她又犹豫了，“我们都不在这里可以吗？”
“鬼才会来。”
这句用淡凉而平稳的声音说出的冷笑话，成功地让苏小雅打了个寒噤。
跨出苏家老宅，一门之隔，却像分隔两个世界的结界一样，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鲜活了起来，清晨的鸟鸣疏疏落落，微凉的轻风摇摇曳曳抚过发梢，让苏小雅心中轻松了几分。
山路狭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于是庚桑楚走在前面。山路坑坑洼洼，又被杂草覆盖着看不清楚，苏小雅和来时一样，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的，几次差点摔倒。但前面那个人却不一样，苏小雅看着他稳稳当当的背影，想着用如履平地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桐溪的乡舍里也没什么人，这年头，年轻力壮的大多都到城里打工了，小孩也都在学校里，只剩下寥寥的老人，走得动的去下地，走不动的就在家躺着。
在苏小雅刚开始发愁去哪里找早餐吃的时候，却见庚桑楚径自走到一栋泥瓦屋前，敲了敲开了一条缝隙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面色枯黄，沟壑满脸，很寻常的农村庄稼人的模样，看到来人面上闪现过惊讶的神情，但更多的却像是敬畏，这让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庚桑楚却对他的紧张局促视而不见，问道：“你们家做了早餐吗？”
“屋里人正在做，”那人说道，好像更惊讶了，“你要吃吗？”
庚桑楚没答话，而是转头向不远处的苏小雅望了一眼。她立即走上前去，对那人说道：“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人连连答着，目光扫过她，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带两人进屋。
屋里不大，简陋的藤条沙发跟早已过时的笨重电视机相对着，几张破旧的椅子胡乱地围着油腻的圆桌。那人招呼两人坐下后，走到隔壁的厨房里去，用方言吩咐妻子多煮点粥，再炒两个小菜。
两只苍蝇在油腻的饭桌上起起落落，嗡嗡地叫，苏小雅挥手将它们赶走，过了一会又飞回来，她也知道是无用功，便收了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身边的人问道：“这个人是打电话给我的人？”虽然电话里声音变了一些，但那种方言腔调还是让她辨认了出来。
他点了点头。
先前两个人在灵堂里各据一角，各自沉默并没什么尴尬，但现在在狭窄的屋里，相邻而坐，她不得不略感局促，试图没话找话地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不自己打电话？”问了出来后，她马上又感到不妥，暗自尴尬着想另外找一句话敷衍过去。
却听见他说道：“手机丢了。”
“哦。”
再度沉默。
苏小雅又问道：“这个人是谁？”
“村委会主任。”
这满满的违和感让苏小雅差点笑出来，“那有村支书吗？”
“没有。”
她好奇问道：“为什么？”
他瞥她一眼，好像觉得她这个问题有点白痴，说道：“村里没有党员。”
“……”
村主任终于端着一锅粥和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妻子，手上也端着两个小菜。浓稠的米汤荡漾在不锈钢锅里，瓷碟里的豆角干和腌萝卜混着辣椒，再平常不过的清淡早餐，却让苏小雅食指微动，大概是这两天来都是方便面果腹，油腻腻的让她毫无食欲。
稀里哗啦地喝下一碗粥之后，她才抬起头来，“不经意”地瞥了身边的人一眼，他微垂着眼，一手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小口小口地饮着汤粥，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基本没碰小菜一下。苏小雅估摸着，如果给他一个瓢羹，说不定他会把这粥喝出法式浓汤的情调。
而村主任和他的妻子似乎更是拘谨，只是愣愣地坐在桌旁，根本没动一下筷子。这让苏小雅有些不好意思，对他们说道：“你们也吃吧。”
“你们先吃，我们一会再吃。”村主任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苏小雅喝下了第三碗粥之后，终于有了饱腹的感觉，说着：“我吃好了。”放下碗筷。
庚桑楚早已喝完碗里的小半碗粥，他站起身来，对村主任说道：“多谢招待。”便要离去。
村主任却盯着他，欲言又止似的，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却仍然吞吞吐吐地，“先生，苏阿公不在了，那……那屋子下面……”
他止住脚步，却没有转头，说道：“这么多年也消得差不多了，趁着还能镇一段时间，请人来超度吧。”
村主任仿佛捉到一寸曙光似的，连忙说道：“我们对这个不太在行，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道：“禹县的华严寺。”
于是苏小雅在回去的路上，盯着走在前面的人的挺直的脊背，心里一直在嘀咕，这人难不成是神棍？跟那个什么听都没听过的华严寺一伙的？嘴上却问着：“我中午还能去那里吃饭吗？”
“随便。”
她撇了撇嘴，对他的漫不经心很不满意，“说得好像你都不用吃饭似的。”
略带攻击性的话语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对方沉默着，在她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却突然听闻他说道：“没你吃得多。”
“……”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丧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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