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丧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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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雅此时正赶回老家，因为阿公的丧事。
老家在一个叫桐溪的乡里，上一级的县级市是桐镇。桐镇汽车站外熙熙攘攘，杂乱且污脏，果皮纸屑点缀在满是一团一团漆黑不明污物的地面上，非法经营的面包车、轿车、摩的胡乱堆放在车站前的空地上，车边立着一个个或是没精打采，或是胡侃闲聊的司机。这个季候，基本上拉不到几个客。
桐镇每天只有两趟公共汽车经过桐溪，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早已过了第二趟公共汽车的时间。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苏小雅望了望云色清淡、高阔光亮的天际，走到一辆面包车旁侧，问道：“去桐溪几钱？”
司机正百无聊赖地在驾驶座上打盹，听闻问话，睁开眼睛，冲她身旁张望几下，面上显出犹豫的神色，“你只有一个人？桐溪那路不好走，那边又拉不到返程客……”
苏小雅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去不去？”
司机估摸着今日也就这一桩生意了，一咬牙，说道：“两百就去。”说完，似乎担心价格太高这小姑娘反悔，又说道：“现在都快五点了，去一趟来回怎么也得两个小时，除了我估计也没别家肯走了。”
苏小雅的确是被司机宰客的高价吓了一跳，两百，就算她在桐镇住上一夜，明天再坐公交车，也不到这个价格，于是她说道：“太贵了，我还是明天坐公共汽车吧。”扯了扯肩上背包的带子，转身就要走。
倒是司机不愿意了，急忙在身后叫住她，“小妹子别急着走，一百五怎么样？”
她回头说道：“一百。”
……
最后她以一百二的价格坐上了这辆非法运营的面包车，在泥泞、土石堆积的山路上颠簸着向桐溪而去。司机边开着车，边惯常地跟乘客拉起闲话来，“小妹子家里是桐溪的吗？”
“……是。”
“看样子现在还在上大学吧，怎么这时候回来？”
“家里长辈去世了。”
这个时候回这样偏僻的乡里，不是家里有喜就是有丧，司机心里头不是不清楚，但喜事总是比丧事多得多的不是，然而听闻到了概率小的那个答案，也只有暗叹一声：“倒霉。”嘴巴上却还得说道：“节哀顺变。”
苏小雅这回没吭声。
她尚在襁褓时，父母便早亡，正好舅母因为曾经流产不能生育，舅父将她抱养过去，一直住在邻市，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回过家乡桐溪。舅父舅母很少提及阿公的事，所以她虽然知道有那么一个阿公，却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
然而两天前，她忽然接到来自桐溪的陌生电话，说她阿公去世了。现在这世道骗子横流，她本来并不相信，可是对方将她阿公的名姓、生平、住址一一说出，再加上她连日来一直被噩梦缠身，最终还是决定去桐溪一趟。舅母刚做完脑瘤切除手术不久，还处在手术后的休养期，舅父一直在病床前照顾，所以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欸，小妹子，你去世的长辈不会是苏阿公吧？”
苏小雅正在发怔的时候，前座忽而又传来司机犹疑又惊讶的声音。
“是，有什么事吗？”听闻他这样问，苏小雅不免一愣，问道。
“桐镇那么巴掌大个地方，哪家有人死了不会被传出去，”司机说道，“更别说是桐溪的苏阿公了。”
苏小雅诧异，问道：“阿公他……很出名吗？”
“小孩子辈估计不知道，但是我们这辈，还有上一辈的，没有谁没听说过苏阿公的，”司机似乎也很有感叹，说道，“苏阿公啊，他很灵的。”
“灵？”她心中一顿，呼吸略略急促，“怎么说？”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眼带探究地望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懵懂，于是似乎也不愿多谈，只说道：“没点事，都是封建迷信，就那么一说。”
苏小雅也没再问，只是垂着眼，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不由微微握紧了。
面包车在干燥的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上碾过，两侧是成片的农田，成熟的稻谷被收割了大半，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根茎裸露在田地里。苏小雅被颠簸得有些心惊胆战，生怕行驶在这田地间的窄道中的面包车一个侧翻滚入农田里。但司机似乎已经开惯了这样的路，直到车在桐溪乡舍前停下也并没有出事。
苏阿公离群索居，苏家宅院离桐溪乡民聚居的乡舍还有一段山路。山路狭窄，车开不过去，苏小雅只得下车自己走。这条山路好像没几个人走过，上面已经被低矮乱草覆盖，只能隐隐约约看得出路的痕迹。
走了大约十分钟，苏家老宅才映入眼帘，看上去跟普通的农家院落没什么两样，泥砖筑起的围墙凹凸崎岖，绵延地围着中间的三幢青瓦白墙的矮楼，惟一的缺口上嵌着一个门框，两扇厚实却破旧的木门虚掩着半开半闭。惟一与真正农家院落不同的是，这苏家老宅院门墙上，没有对联、门神、桃符等新年辟邪的画纸，干干净净的，倒像是多年没人居住过。
苏小雅在门外踌躇一阵，终于还是推开只留了一道不足人入的缝隙的木门。木门发出喑哑的“吱呀”声，像是门铃一样，告诉屋里的人，有人到来。
苏小雅掌心微微发汗，湿濡起来，心跳骤急，“噗通噗通”地顶到了喉咙口，这时间正是黄昏，她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黄昏是“逢魔时刻”的说法……
入目只见一棵高大的槐树矗立在院落中，枝叶繁茂而苍翠，树下是一口古旧的水井，井上黏着点点暗色青苔，井周遭杂草丛生，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薄薄的暮色给槐树投下了大片的阴影，笼罩住一地的枯枝落叶和杂草水井，让苏小雅恍惚中心头升起几分悲凉。
三幢矮楼呈“品”字型分布在院落里，中间的是主楼，门洞开着，屋内却极为昏暗，苏小雅只能隐约望见拜访在厅堂中的棺材的轮廓。除此之外，一般而言祭奠的祭台、蜡烛、遗像、花圈等一概不见，这令她有点不知所措，她该怎么办？要去为阿公布置葬仪吗？
苏小雅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告知她阿公去世的那个人，那人只称是桐溪的乡里人，她的电话也是从阿公的遗物里发现的。
她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融入厅堂的昏暗中，目光掠过棺材和破旧的桌椅，蓦地停在一个晦暗的角落。
那里——有人。
有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肩膀宽阔，身形高大，应该是个男人，他沉默着，仿佛已经与那晦暗的角落融为一体。
苏家老宅中万籁俱寂，院落里连秋虫的鸣叫也没听见一声，而昏暗的厅堂里，苏小雅只能听闻自己越发急促剧烈的心跳声。她将由于紧张而分泌出的唾液吞咽下去，面对着那个角落，声音干涩地说道：“你好，请问你是？”
她隐约看到那人的头微微一动，似乎是抬起来了，眼睛睁开，直直地望向她，过了几秒之后，她才听到他低低沉沉的说话声：“你是苏离的孙女？”
“是，我是苏小雅。”她说道，手指紧张地扣在背包肩带上，再次问道：“你是？”
“我是庚桑楚。”他只是这样说道，就没有了下文。
虽然是个仍然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苏小雅却不知为何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随后微微愕然，皱眉想着这人的名字很是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又问道：“你为什么在阿公的家里？”
“来看他，”他说道，“为他守灵。”
守灵，本来是逝者亲人才需要做的事情，她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说道：“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头七之后，将尸体焚毁，骨灰你可以留着。”
他说的后事处理方式很普通，可是她听在耳中，似乎又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异样。苏小雅张了张口，想继续问什么，却又不知道问什么。她在原地站了半晌，他依旧一直坐在那个角落里，没有一个动作，像是目光也没再落到她身上，就如同她来到之前那样静静地坐着。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出声说道：“我想去看一看阿公的遗物。”
说完，她又感觉到他的目光重新移回她的身上，而他也终于有了动静，从沉暗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出，整个人终于渐渐呈现在她眼前。
他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身躯颀长而削瘦，裹在普通的墨蓝色休闲衬衣和黑色长裤里。容貌意外的年轻英俊，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甚至跟大学校园里的青葱学子差不多。裸露在外的脸面、脖颈、手臂的皮肤像瓷器或是璧玉，白皙得令人发指，而他的头发、眉眼却异常地漆黑，眼眸尤其沉暗，像是黑洞，与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种触目惊心的惊艳感。
他走到厅堂左侧的楼梯前，脸上没什么表情，额前细碎的乌发落在隽秀的眉峰上，眼神和语气一样的淡凉，对她说道：“遗物在上面。”
被他意外的美貌晃花了眼，苏小雅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哦，哦。”
楼梯是木质的，由于年久而腐朽，踩上去便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声音，苏小雅总担心他们会突然塌下去。
二楼的两个房间门都开着，卧室很简陋，只放了一张木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另一个应该是书房，雕饰古朴的黄梨木桌椅，几个极大的红木书架，上面堆满了旧书，与这简陋朴素的旧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小雅走到书架前，目光掠过几乎塞满了书架的书，几乎都是线装的古籍，她随手翻阅几本，有的是繁体字，有的文字竟见所未见，还有的是手抄本。她凝神看了其中一本勉强能认出字来的，晦涩艰深、莫名其妙的语句让她一个头两个大，没看几行便放弃了。
“这些书，还有这个，都是他留给你的。”庚桑楚说着，将一个硬皮本、一串钥匙和几张银行卡递给她。
她翻开硬皮本，幸而里面的是正常的简体字，那字很漂亮，铁画银钩，风骨硬朗。第一页就写着她和舅父舅母的手机号码、住址，还有她从高中到大学就读的学校班级等，这令她有些意外，她从没想过这个素未谋面的阿公竟然会特地记录着她的信息。
第二页只有一句话：“本子给小雅”，不像是对她说的，倒像是阿公料到有什么人在他死后会来到这里，这是对那个人的嘱托。她不禁抬眼看了庚桑楚一眼，他始终低垂着眼，面无表情。
第三页写着两串数字，像是银行卡和保管箱的密码。是老年人懵懂记不住密码，还是阿公真的对死后会前来那个人那么放心，将银行卡密码和保险柜钥匙堂而皇之地放在本子里。
第四页夹着一份遗嘱及遗嘱公证书，阿公把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苏小雅，包括房子里所有的书籍、那几张银行卡和银行保管箱里所有的东西，奇怪的是这栋老房子却没算在内。
之后就全是空白的横线，什么也没有写了。
苏小雅将本子合上，问他道：“让人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你吗？”
他点点头。
她再问道：“你和阿公是什么关系？”
他的睫毛随着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说道：“他救过我。”
如果阿公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话，他替阿公操办身后事，好像也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她没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转而问道：“离头七还有几天？”
“三天。”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丧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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