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辟雍

108、不归（九）

　　由于时间比较紧，参与这次计划的大半人都随着苏小雅进入海底洞穴，只留下小部分在外面接应。如同上一回进入巨鲲口中一般，苏小雅与它简单沟通一句，便率先向它的巨口而去，事实上这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控制着神境的庚桑楚已经预先设置好一切。
　　众人有条不紊地渐渐没入了巨鲲竖满利齿的漆黑无光的巨口，列世宁侧头问她道：“如果你不跟它说，我们进去会怎样？”
　　苏小雅给了他预期中的答案：“会真的被吃掉。”
　　他们出来的地方与苏小雅来时一样，被茫茫无尽的海水包裹，但由于苏小雅先前已经与他们提及过，倒没有人意外，只有第一次进入神境的人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而已。
　　而后同样地，那只不知其几千里的真正的巨鲲将他们托起，化而为鹏，展翅而飞，直冲云霄。即使已经从苏小雅口中听闻，所有人都不免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即使是曾经进入过这个神境的苏临奕等人也未能例外。
　　在被神境中的奇景震撼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苏小雅越发隐藏在苍白面容之下的迷惘挣扎的神色。
　　直到他们落下到神境最深处的惟有以光痕勾勒为法阵的虚空之中，一直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苏小雅突然说道：“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她此言一出，活了百多年历事无数的苏临奕等人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们毕竟进过神境，方才的奇景的确夺走了他们的心神，让他们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但也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太过顺利了，即使苏小雅声称她能影响神境，也绝对达不到像这样直接将他们送进神境深处的程度。只是这一系列事情发展得太快，还不足以让他们反应过来，直到此刻，苏小雅说出这句话。
　　苏临奕冷着脸严厉地说道：“你难道是想帮他对付我们吗！”
　　虽然对跟他们翻脸的事早已做好了准备，但事情真要发展到这一刻，难以承受的情绪仍然如滔天的海潮一样在她心中翻腾，她恳切地说道：“叔公，你们先听我说完吧。”
　　事实上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们选择了，一到达这里，他们身上的力量就受到了完全的压制，根本调动不了一分一毫，完全变成普通人的感觉让他们无力至极，也不怪他们气愤难平。在这样被压制得无法翻身的情况下，逞口舌之利，用言语责备苏小雅显然没什么用处，苏临奕脸色变了几番，冷声说道：“好，你说。”
　　苏小雅不紧不慢地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们，包括庚桑楚给出了两个选择。
　　听完，苏临奕等人更是愤怒不已，他厉声说道：“他这样说你就信了？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辞而已！也许他就是想骗你带我们进来！”
　　她脸色青了又白，跟昔日的族人和亲人对峙让她极度抑郁，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说道：“不说他没必要骗我，你们觉得他当年为什么没有将你们赶尽杀绝，还被你们活捉？不是你们以为的他顾忌着神境，神境是他创造的世界，在神境中他反而能施展出绝对的力量，没有人能够反抗。他是在顾忌着你们，如果他将你们尽数杀死或是剥夺你们的力量，这些力量没有容器盛装，只能散失掉，等于削减了日后开启法阵的力量。所以为了将你们驱逐，他只能一方面杀鸡儆猴，另一方面以身为饵……”
　　事情其实并不是完全如此，当年他们只探索到神境外层，庚桑楚对于外层的控制力与内层相比相差甚远，不能像现在这样制住他们，甚至不能直接送他们出去，却更不能放纵他们进入里层，同时必须顾忌着他们的性命和神境外层崩溃，只由出此下策。但这番话的说服力不可谓不大，但仍不能打消众人的怨愤不甘。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弯路，聚集起了这样大的力量，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果，怨恨是理所当然的。
　　苏临奕冷笑道：“反正我们现在也不能反抗，当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只是没想到，我苏氏竟然养出这样的白眼狼，还让她当上了族长！”
　　苏小雅不想让众人看到她眼中不由自主地渗出的泪水，索性转过身去，说道：“我只是说与你们商量而已，这一次我只会剥夺你们身上的力量，不会取你们的性命。如果你们实在不甘，你们出去之后，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氏族的每一个人，倾力培养后辈，如果以后氏族有办法解决，我也会高兴。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开启法阵一次，强行召唤一批人进来，取走他们身上的力量。所以你们也可以选择让后辈从此之后放弃修炼，但这样氏族同样也会泯然众人。”
　　她茫茫然地望着虚空中幽光闪烁的构成法阵的光痕，说道：“我……其实只是不想让氏族失去传承，哪怕是成为普通人呢，只要活着，也许不是没有希望的……”
　　“你倒是觉得自己很伟大。”不知是哪位氏族的长老嘲讽她说道。
　　她没理会他的话，径自说道：“这是不是骗局，让时间来证明吧，我也希望我是被骗了……”
　　氏族众人那边还有人想说话，却见一个人毫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苏小雅身边，纵然他姿容俊美得像仙人，但看在他们眼中却有如魔王临世，让所有人面色丕变。
　　他说道：“你们商量完了吗，完了我们就开始吧。”
　　“等一下，”苏小雅却忽然转回身，制止他说道，“还有一件事。”
　　她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在这晦暗不明的虚空中乌压压的一大群人，眼神是她这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灼亮，说道：“刚才叔公说得对，我做这样的事情，等于背叛了苏氏和整个氏族，不配再为苏氏族长和苏氏族人，所以我最后以族长之权，自逐于苏氏，族长之位传于苏容与。”
　　她抬起右手，伸出两指，放在双目之上，说道：“自掘双目，以示警戒。”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手指插入眼中，顷刻带出鲜血淋漓的两片眼白和两只眼瞳。
　　在神境中的庚桑楚的小部分意识对她不熟悉，关注度不高，对她的沉重心思也并不了解，根本没有预料，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阻止，等他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时，木已成舟，只能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盯着她。
　　其余诸人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到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苏临奕也皱了眉，说道：“你以为这样就……”
　　眼前失去了一切景象，彻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沉，对于一个极度依赖视觉和瞳术的苏氏族人而已无异于灭顶之灾，苏小雅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却仍然极度不安与痛苦，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冷漠地打断了苏临奕的话，说道：“我已经不再是苏氏族人，你怎么想与我再没有关系，我怎么做也轮不到你们评价。”
　　她的血从空洞洞的双目像溪流一般缓缓流下，划过两颊，最后从下颌两侧滴落，散失在虚空中，有如两行血泪，在她白皙如瓷的脸上鲜红得触目惊心。
　　听了她的话，看到这幅景象，苏临奕气结的同时有有种无源的悲哀漫上，吐出一个“你”字之后，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相对于苏氏族人的愕然与怔愣，其他人却仍然怨恨难平，有人冷漠而讥讽地说道：“少装模作样，你得到了莫大的力量，眼睛难道还不能再长回来？”
　　苏小雅没再说话，只对站在身后一手覆住她的眼睛，一手环抱过她的腰际的人说道：“可以了。”
　　他刚才在一瞬的愕然之后，手立刻覆上了她失去双目的眼眶上，一股奇异的力量从他的手心流入她的双目之中，感觉就像传说中治愈的圣水漫入了她的眼中，缓解了她的痛苦，流出的血也逐渐止住。
　　听了她的话之后，他没有将手从她的眼前放下，只是略略抬起了原本放在她腰上的另一只手。霎时，这片虚空中勾勒成法阵的光痕光芒大涨，灿烂得可与烈日争光，填塞满虚空中的每一处晦暗。在这过于灿亮的光芒中，所有人已经完全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能无力地感觉着自己四肢百骸，甚至于五脏六腑中的力量从每一寸肌肤中脱离出去，就像有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针从皮肉里向外拔出，只留下一片细细密密的刺痛。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完全失去了视觉的苏小雅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洪流卷入其中，仿佛没有尽数的力量无孔不入地从她的每一寸肌肤疯狂涌入，每一刻她的皮肉、血管、经脉、内脏好像都要被撑暴似的胀痛，却又不可思议地继续承受下更多的力量。
　　但双方相同的是，他们都感觉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令人痛苦的时间总是走得无比缓慢。其实在操纵这一切的人看来，只不过是片刻罢了，而且这些力量其实也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多。
　　光芒逐渐散去，光痕回到了幽光闪耀的状态，虚空的黑暗重新降临，一切都平静如初，只有被方才的光芒笼罩过的众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有的摇摇欲坠，有的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在众人来不及再说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只见眼前一花，场景突转，霎时便置身于海域之中，被咸腥的海水包裹住身体的每一处。骤然失去了几乎一半力量的他们来不及反应，不少人呛了几口海水才反应过来。
　　而承受了过多力量的苏小雅已经昏迷过去，被庚桑楚抱在怀中，两个相叠的孤独身影依旧淹没在虚空茫茫之中。

　　完结倒计时：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