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不归（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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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过去，海域上方的天空恢复了比海水更为明澈而皎洁的湛蓝，丝丝薄云在一望无垠的穹窿之中蔓延，直到海天相接之处。海风徐徐卷带着海腥味而来，偶尔有划过天空的海鸟鸣叫。但与这样风和日丽的景色截然相反的是，划破着海水向陆地不断靠近的几艘轮船上笼罩的气息。
愤恨、颓废、迷惘，甚至是绝望，各种复杂的负面神色在船上所有人的面容中交杂显现，夏日的湿热使各种情绪越发地蒸腾，为同一件事船上不同的人吵了大大小小十多场，却仍旧无济于事。就像失去翅膀的鸟，只能在陆地之上蹦达着，哀哀地鸣叫。
经过数天的焦躁之后，苏临奕才发现，这些人当中最为冷静的竟然是他的儿子，苏容与。他几乎回避了所有与人交流的机会，以免发生冲突，甚至将苏小雅留在船上的东西收拾了起来，剩下的时间都在看书或是上网。
“容与，你是怎么想的？”苏临奕坐在苏容与房间的沙发上，盯着他，问道。
“想什么？”他反问道。
苏临奕说道：“你难道对……她没有一点怨恨？”
“骤然失去力量，失落当然会有，怨恨也谈不上。”苏容与说道，“根据她说的，‘神’只是将我们作为一个盛装力量的容器，那些力量不属于我们，曾经能为我们所用算是报酬。原本氏族是必须绝后的，她这也算是给了我们一个繁衍下去的机会……”
苏临奕冷冷地打断他说道：“你是在为她脱罪吗？”
苏容与无奈地说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是父亲您先问我的。”
“罢了，现在木已成舟，再说这些也没用，”苏临奕摆摆手，似笑非笑说道，“她把族长之位传给了你，你觉得以后该怎么办？”
苏容与也没料到苏小雅会这样做，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如今是苏氏瞳术境界最高的人。他说道：“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是什么都不做，任凭一切按她计划好的进行下去；二是我们继续修炼，倾力培养下一代，继续寻找解决的办法；三是彻底放弃修炼，我们变回普通人，也不能让‘神’达到目的。”
“你认为我们该选哪一条路？”苏临奕问道。
苏容与笑了笑，说道：“第三条，如果真的那么怨恨在千年前就安排好我们命运的‘神’的话。”
苏临奕有些诧异。
他解释道：“因为前两条路，对‘神’而言其实没有区别，我们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他们会想不到吗？人类繁衍发展了千万年，却还是无法跟‘神’比拟，我们再怎么挣扎，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否则就不会允许她这样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们。所以，只有第三条路，才是能够真正伤害到他们的利益的办法。”
没等苏临奕说话，他就苦笑着继续说道：“可是我也知道，氏族是不可能选第三条路的。不说其他人，即使是我们这些亲自经历过被剥夺力量的人，也根本无法停止修炼。这肯定也在他们的预料当中，他们也知道，千万年来，对力量的追求，已经和每一个氏族人的骨血融为一体了，我们必定不可能放弃。”
苏临奕神色不豫地看着他，说道：“你难道真的不相信，我们能够改变命运吗？”
“改变命运，最彻底的办法是弑神；”他说得轻描淡写，“次之，是让神放弃开启法阵；再次，是毁掉神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哪一个能做到？”
苏临奕语塞，“起码毁掉神境，还是有可能的……”
苏容与哂然，说道：“有没有可能，我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我认为，苏小雅已经做到所能做的最好的了……”
之前苏临奕外表上看起来像是正值不惑之年的壮年男子，在失去力量之后，苏临奕的外貌显然苍老了不少，如同五六十的老人了，只是被怨愤不甘的剧烈情绪支撑着，让他仍然精神矍铄，但现在他徒然疲惫了下来，面上完全失去了神采。苏容与是他原配去世之后，再婚夫人所生，算是老来得子，他比苏容与年长了上百年，苏容与能想到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他长久以来执着于改变氏族命运，为之付出了几乎一生的心血和精力，在这件事上不可能比得上置身事外的苏容与豁达，心中不愿意承认罢了。
苏容与叹息一声，说道：“父亲，或许事情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坏。我们与血脉甚至精神魂魄融合的力量，他们不会剥夺，我们的能力仍然能够传承下去，只不过会一代一代地式微。等到彻底失去能力，至少也在十代之后了，一代代的力量衰减，足以让氏族逐渐适应普通人的社会和生活。而且这之前，氏族仍然可以在普通人中保持超然的地位，这已经是极大的好处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够永恒不变的。力量从无到有，有归于无，只是完成了一个轮回罢了。”他最后说道。
苏小雅习惯性地睁开眼，眼前却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半秒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失去了视觉让一直以来无比倚仗瞳术的她极其不习惯，但这时也只能凭着其他知觉，认识到自己应该仍旧身处神境最深处的法阵之中。
四肢百骸、经脉血肉之中胀痛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之中充盈的仿佛取之不尽的力量，掌握了强大力量的感觉不免让人飘飘欲仙，怪不得能让无数先辈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
然而同时，她也清晰地知道，这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她不过是这些力量的一个容器罢了。
她坐起身来，四下里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正在疑惑，手却忽地被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握住，触感微凉而柔韧。
“我回来了。”他说道，声线里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沙哑。
凭着声音，她侧头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那个留在神境中，没有与她相处十多年的“小部分意识”也就罢了，然而现在面前的人，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他，不仅仅是名为“庚桑楚”的大部分意识。
面对着他，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怨恨也是有的，但刻骨铭心的爱与依赖也没有浅上半分。她想，反正接下来的一百八十六年，他们还不得不相伴在一起，她无法调整好情绪的这一时半会也没什么要紧。
他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眼，那股清凉的力量再度由他的手渗入她眼眶里断裂的经脉血肉中，只听他说道：“过一段时间，你的眼睛才能长好，瞳术我也可以再……”
“不要！”她骤然挣扎起来，脑袋往后移，试图脱离他的掌心，叫道，“我不需要！”自剜双目，是她身为族长对自己的处罚，也是让苏氏事后能减轻被其他各族指责的办法。最重要的是，她认定自己有罪，虽然她尽了努力保住八氏族后代繁衍，但身为族长，却让八氏族付出了失去传承的代价，所以不愿接受他的援助。
他没有逼迫她，手放了下来，却说道：“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教给你其他感知物质的方法。”
寥寥几语，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更温和了几分，她在内心自嘲地想道，这算是补偿吗？事实上，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只是一时百味陈杂，不知从哪里问起而已。
她低头自顾自地想了很久，但在这里好像没有时间流逝一样，或许她以为的很久只是一个瞬间罢了。
“你之前做了什么？”她终于理出了头绪，问道。
“修复其他的神境，”他答道，“自从我们先后进入沉眠以来，少则过了千年，长则万年，各个神境都出现了自然的或者人为的破损，这也是他们能够轻易进入神境的原因。”
“你在大巴山的时候就已经恢复记忆了吗？为什么当时不告而别……”
“那是我失忆之后进入的惟一一个真正的神境，里面的气息帮助我恢复了记忆。”她没问到的事情，他也一一告诉了她，“每个神境里，都有一个像这样的法阵。在法阵中，我们才能够几乎不受这个世界规则的限制，发挥出最大的能力。你知道，那时候我只是由部分意识凝出的实体而已，力量不够强大，如果要彻底祛除蛊毒，只能在法阵的空间中进行，你的血脉改变只是附带的影响。”他没说的是，由于法阵的开启需要结合他们所有人的力量，所以每个神境中的法阵，都储备着他们每个人的精血，以防万一。否则，以他当时的意识状态，即使能够强行为苏小雅祛除蛊虫，她也必定受损严重，难以恢复。
没等他回答后一个问题，她就忍不住问道：“如果你不必用这个方法救我，是不是我就不能作为力量的容器了？”
“我原本就没有这个打算，”他诚实地说道，“这样，你就不必承受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她苦笑了一下，几乎立即明白了，这也是他原先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甚至不告而别的原因。众叛亲离，谁愿意接受？他也不希望她面对这样的局面，今时今日，都是她自讨苦吃罢了。可是，相对的，一辈子困于扑朔迷离中，不得不投入一生做注定没有结果的努力，在他和氏族两边中挣扎，她就能幸福吗？无论如何，她做了决定，即使再是痛苦和自厌，也不会后悔。
“那留在神境中的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她问道。
“因为留在这里的我的那部分意识也知道，我非常在意你，甚至是爱着你。”
这是什么回答？即使看不见他的神情，这句话也让她脸上腾起热意，心中疑惑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弥漫出甜意。
虽然疑似表白，他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解释道：“但是那个‘我’也拿不准另一个‘我’的想法，那个‘我’没有另一个‘我’对你的感情深，以为‘我’不告诉你的主要原因在于‘我’在犹豫要不要为了你付出使用现在这个办法的代价，所以才做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决定。将一切告诉你，让你先选择。如果你不愿意因此而与氏族决裂，或是不相信氏族无法与我们抗衡，决定彻底站在氏族的一边，就让你走，即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其他氏族人，也对我们构成不了威胁，而且也能让‘我’看清楚，这样的你，不值得我付出；如果你选择了作为‘容器’，要是我不愿意付出代价，其实也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听明白了，其实那就是在神境中的那部分意识，对她的一场试探罢了，事实上决定权始终保留在他的手中。她刚刚升起的喜悦又淡去，忍不住抽回了一直被他握着的手，低下头没说话。
但下一瞬，她就感觉到，脸颊被他微凉的手掌覆上，感觉他的脸似乎也靠近了她的，耳中听闻他用很少出现的温柔语气哄道：“别生气，那个‘我’只是没有‘我’了解你罢了。我就是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做，才不愿告诉你的。”也是因为早有预感，自己和氏族之间必定存在不可解决的冲突，才始终没有跟她挑明情愫，捅破那一层暧昧。真正在一起后感情必然会急剧增加，到时候因为和氏族的矛盾再分手，带给她的将是更大的痛苦，还不如让她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她，或者不是同样的感情。
虽然脑袋里开始有些昏昏然，但她没有忘记，他提到过的“代价”，他对她说了那么多，必定是决定要付出“代价”了。她问道：“那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他没有再犹豫，坦白地告诉她：“我不能回去了。”
虽然明知看不见，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讶异道：“啊？”
“理论上说，让你作为容器盛装几代氏族人的力量是足够开启法阵的，但其中变数很多，比如或许有一部分氏族人放弃了修炼，或者繁衍的后代没有增多，所以，有极大的可能到最后收集到的力量还是不足以开启法阵，那时候，我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
在神境中的他说过，开启法阵与跨越时空，他们的力量只能做到其中之一，所以他失去了一部分力量，就不能回去了。
“那你……”她的手反射性地向前摸索着，立即被他握住。
“我会护住你，让你不必付出全部的力量甚至性命，我们会在这个世界上一起活下去，直到死亡。”
她想，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作者有话说第109章 不归（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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