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青纪事》昭夕不语

2、二

　　像是和什么人置气一样，急步走回厢房，忘初把荷包随手放进梳妆匣里，唤人打了盆水来洗脸，还在屋里走了一圈打量摆设的物什。灵钟寺也不是第一次来，寺庙崇尚节俭，自然不可与国公府比拟，忘初转了一圈，便去榻上坐着了。

　　撷芳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了。

　　与在府里没什么不同，用过午膳，再小睡一会儿，就到了去陪老夫人说话的时候。

　　今日望舒与赵夫人先到一步，隔着一道帘子，望舒坐在外头喝茶，赵夫人与老夫人絮絮说着什么。见忘初来，望舒抿唇一笑：“过会儿再进去，先坐会儿吧。”

　　忘初捏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帘子那头偶尔飘来一两句碎语，也听不大清，便专注了吃着糕点。
　　望舒说起方才寺里闹了贼，一个小和尚连着偷了两位贵妇的钱袋，叫人发现，打了几板子被逐出师门。不由感慨两句，灵钟寺寺规严厉之下仍有弟子敢犯险作恶。

　　忘初听着想起自己房中的荷包，不免一滞，琢磨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该怎么处理，帘子里老夫人的声音忽然大了：“国公府比不得旁人家，该是让她们知道了！”

　　姐妹二人噤了声，不约而同往那方帘子看去，赵夫人掀开帘角，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你二人过来。”

　　老夫人卧在榻上，似乎心情不佳，端着杯茶轻呷，并不着急说什么。

　　赵夫人顿了顿，开口道：“年后二月初九，皇后邀各家小姐去梅山赏梅，邀的，皆是未出阁的姑娘。”

　　此话一出，忘初便知晓了其中意图。太子到了年纪，确实该张罗了。

　　话说开了，赵夫人反而不急，瞥了瞥老夫人，开口问道：“你们两个的意思呢，有没有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想法？”

　　赵夫人的话说得直白，十分出人意料，问的忘初愣住了，偏偏将“入东宫”三个字听了进去，心怦怦跳起来，手心也湿润了。

　　怎么可能呢，这话问的当然是叶望舒，皇后疯了才会让太子娶一个庶女做正室。于是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受。

　　望舒倒是云淡风轻，提及这种让女儿家避之不及的话题也坦然自若：“父亲母亲做主便好。”

　　老夫人眼帘一掀，眼底隐隐有着一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就怕你这么说，什么事都由着父母做主，叶家就你们两个女儿，不宠你们宠谁，既是问你，你便大胆说。”精明的眸子扫过二人，目光定格在叶忘初身上。

　　赵夫人侧目瞧见，唇角一抿，先开口道：“太子日后必然妻妾成群，不论做正做侧，担不担得起那个位置，你们自己掂量好了。”

　　如今皇后母家景氏一族风头正盛，皇帝年中时生了场大病，龙体抱恙，是太子陪伴左右，景家蠢蠢欲动。而太子上头，还有大皇子羽翼已丰，下面三皇子的舅家手握兵权，一时间朝堂上的气氛有些紧张。关于太子妃，依皇帝的意思，定是要贤良淑德的，而皇后则中意本家的侄女景垂央。

　　赵夫人心里清楚叶振平不愿蹚这趟浑水，可老夫人还以为是当年叶振平父亲在世时，君臣一派亲和的景象。她自有一番算盘，一心念着圣上当年如何照拂叶家，叶振平父亲逝世后也给了不少帮助好叫孤儿寡母不被人欺负，这两年更是时时召叶振平入宫，俨然将叶振平当做亲信。叶家统共两个女儿，送一个入宫，天家对叶家少几分忌惮，叶家也能安心些许。纵使嫡出的做不了太子妃，庶出那个，总该能做个侧妃吧？

　　她便道：“阿菁，你呢？”

　　忘初一震，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姚氏。她过世后，也只有祖母唤过自己阿菁了。

　　她抬眸看着老夫人，手心满满是汗，无端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赵夫人嫁入叶家三年无所出，到第四年才艰难地产下叶望舒，也因此伤了身子，恐怕再难生育。叶老夫人便做主给叶振平娶了平阳侯家旁支的二女贺紫青做侧室，同时纳了叶忘初的生母姚氏。
　　姚氏进门一年便产下忘初，继而又生了个男孩，取名叶泽。

　　贺紫青善妒成性，本以为主母无法生育，自己生了长子便能继承爵位，熟料叫个妾室先生了男孩。

　　姚氏几乎是在夹缝里求生，一面讨好着老夫人与赵夫人，一面忍着贺紫青的侮辱，对忘初更是严加管教。

　　忘初五岁那年年末，齐国公府遣人来送礼，下人们一盘盘端至老夫人面前请她过目，恰好忘初坐在老夫人腿上，老夫人对姚氏还算满意，对这个孙女也是有几分疼爱的，拿了枚珠花逗弄她，这珠花款式独特，是草原羌族进贡来的，算是个新鲜玩意儿。忘初见着喜欢就不撒手，老夫人便赠给她了。她欢欢喜喜拿给姚氏看，姚氏得知这珠花的来历，却不由分说给了她一巴掌，忘初被打懵了，捂着脸呜呜的哭，旁屋尚在襁褓中的叶泽听见哭声，亦嚎啕起来。姚氏罔若未闻，指着忘初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嫡姐都没有的东西你也敢要？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哪里消受得起这些！你给我记住，嫡姐想要的你不许抢，就是她扔了不要的，你也不许捡！”

　　忘初拿着珠花去找望舒，正好赵夫人也在，当她磕磕巴巴说明来意，望舒推脱着说让她自己留着，赵夫人坐在一边，淡淡道：“既是妹妹的心意，你便收下吧。”

　　忘初只觉得脸上一片烧灼，偷偷看了一眼赵夫人，正对上她投来的眼神，只一眼就移开了。
　　那是怜悯吗，或是不屑？

　　时光流去九年，姚氏早就入土，心里那根隐匿多年的刺却隐隐作痛起来。她不明白祖母的意图，只余光瞥见叶望舒，额头渗出汗珠，不敢看祖母的眼神，开口道：“阿姐未嫁，阿菁不敢想这些。”

　　老夫人却没有放过她：“若非要你想呢？”

　　忘初觉得这屋子跟火炉一般灼热，更加不知所措，心道又要在赵夫人面前出丑了。

　　望舒不忍见她为难，上前拉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我们多陪您几年不好吗，您不是常说，等我们出嫁了无人伴您左右会孤单吗？”

　　老夫人看了她们几眼，才敛了眸喝茶，不提此事。

　　可皇后的宴还是要赴的，赵夫人望着这一双秀美的女儿，大的端庄贤淑，小的俊秀柔美，暗自思忖着什么。

　　忘初耳畔那一句“入东宫”犹在，然而终渐渐远了，心脏仍扑通扑通跳着，懊悔之意在心底蔓延。

　　那些荣华虚名，她都渴望着，想让世人都来看一看啊，庶出的女儿又怎样，一样能得到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要赵夫人看看，要姚氏看看。

　　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一岁大时，被身怀六甲的贺紫青下毒谋害了，那女人很蠢，等不及孩子生下瞧瞧是男是女，就想除掉叶泽那颗眼中钉。事情东窗事发，老夫人震怒，令她禁足思过，她跪下求情，却不慎跌倒，一尸两命。

　　一个月后，姚氏也因痛失爱子郁郁而终。

　　自此叶振平再不纳妾。

　　姚氏没有娘家撑腰，自然硬不起来，贺紫青有平阳侯府，可也因自己的愚蠢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以后会走哪一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