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一夜雪》 ...

  •   严冬肃萧,二十四桥人影寥寥,寒风中,湖边酒舍的酒旗低卷着白霜。
      店内客人无几,多半是来躲风雪的,小二靠着钱柜打着哈欠,掌柜的百无聊赖卷着脸颊边的垂下的发丝。
      一室寂静,掌柜的忽然开口:“今日几号?”
      小二懒洋洋地道:“腊月初七吧……或是初八。”
      “究竟是初七还是初八?”掌柜不耐烦道。
      “初八。”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低缓清越之声,两人回首,见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挑开了竹帘,顷刻间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吹入客舍,掌柜的打了个哆嗦,道:“快将门关上!”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轻车熟路走至窗边第三张桌旁,放下手中的包袱与短棒、酒壶,再从怀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乳猫。
      小二提了酒过来,道:“还是老规矩?山西汾酒,牛肉面……哟,今年这是新带了个玩意儿?”小二伸手欲弹桌上的小白猫脑门,被客人修长手指间夹着的筷子轻轻拨过,“别碰。十两银子。”
      小二笑了起来,“今年晚来了一天,就为了这十两银子的猫?”
      客人一笑,转问道:“昨日有没有人来……”
      “没有。”小二不待他问完,便不客气地打断:“别说昨日,今年整整一年,来过本店的西域人士虽无一千,也有八百,不过都没有少侠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客人听后,点了点头,神色如常,也不再多话。小二便放下酒与面,靠着前柜重新打起了哈欠。

      第一年,这位客人初来此店,衣冠华贵,端的是张狂不羁的富家公子气质,然而脾气不好,在店内等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夜风凄寒,被掌柜的以打烊为名赶出酒舍,差点动手拆了店家。
      第二年,这位客人依然如期而至,脸色不佳,虽故作不屑,却靠在窗边频频张望,一碗面从热到温,从温到凉,最后结成面糊,依旧没等到他口中的那位高鼻深目、瞳色异于常人的西域侠客。
      第三年,客人甫一登门,小二与掌柜俱是一惊,只见客人衣衫褴褛,手执打狗棒,通体一派标准的城隍庙花子装扮,幸好外貌仍干净整洁,不至惹人驱赶。客人面吃到一半,将小二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本大爷乃是丐帮八代长老!”小二收回目光,背过身一声嗤笑。
      第四年,这位客人仍是破烂打扮,照例坐在窗边第三张桌旁。酒喝至一半,那位西域侠客未等到,倒是等来一帮寻衅滋事的街头地痞,客人酒还未入肠,醉拳便使得出神入化,将三五个地痞揍趴在地,未了一杯酒尚温,酣畅入肚,道:“滚吧!若依我五年前的脾气,你们一人得留下一条腿。”
      第五年的腊月初七,掌柜的已备好汾酒与面,客人进店甫一坐下,便笑了起来。只见木桌面上以绣花针刻了行字:丐帮弟子坐于此桌,酒钱减半。客人拱手以表敬意,掌柜的红袖磨墨,记着账本,眼皮都未抬。这一年,客人仍未等到他要等的人,但离去之时,面色已然从容平静。
      今年便是第六年。

      姑苏城外暮钟彻响山寺寒林间时,夜色已然静至,凛风呜咽如泣,在风雪中模糊而遥远。行人早已各自归家,万家灯火逐一亮起,在严冬中温暖如星火。
      酒舍内点上了油灯,四壁昏暗幽黄,独坐于桌边的影子在墙壁上长长地折过窗棂,微微摇晃。
      店内除却他一人,已再无其他客人,幼猫的喵呜声轻轻响起,客人的手指抚摸过幼猫皮毛,失神地望着一角。
      “您还要继续等?”小二忙完琐事,将笤帚随手放在一旁,靠在桌边捶着腰,道:“外面这么冷,出行的人恐怕不多。”
      客人摸了两下猫,忽然道:“你看我这猫,品相如何?”
      小二眼白一翻,道:“十两银子,你说品相如何?!”
      客人笑了起来,“年幼时,我家曾有位寄居的小孩,他有一半的波斯血统,样貌便与我们中原人有所不同,尤其是瞳色,他有一双深幽如海的眼睛,就像这猫。”幼猫配合着打了个打哈欠,眨了眨眼,幽蓝色的瞳孔在油灯下折射出一星点的金色光芒。
      哦?小二大感兴趣,找了条板凳坐下,欲听他后事如何。
      客人低头摸着猫,唇边含了点笑意:“他是关外一名胡姬之子,胡姬死后,便来我家寄居。我与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初来时他只会说波斯语,我便常教他中原话,与他一同习武,情同手足。
      “到了学龄时,我们又常在学堂调皮捣蛋,每每趁先生不察,我便带着他从后院溜走,翻墙而出。到了大街上,便将十八里铺来回逛遍,玩累了,他便背着我回家。那时我年少顽劣,不肯写课文,他便帮我仔仔细细抄好,我在外面闯了祸,也是他为我一力承担。
      “有一年冬天,我与家父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将我家祖传的一枚玉戒扔进了池塘,他知道后,跳下池塘替我寻了一夜,最后高烧昏迷,在床上躺了十多天。我日夜守在他床前,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是对我道歉,那时候我看着他,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对他很好。”
      客人停了停,忽然侧头道:“你去过大漠吗?”
      小二正遮遮掩掩的打着哈欠,猝听此问,急忙咽下哈欠,道:“啊?……这,没去过。”
      “我去过。那里黄沙漫天,沙丘连绵望不见尽头,苍穹广阔,人如蝼蚁般渺小,天地间只剩下风沙与驼铃声。”
      “正是那一年,我与他随家中商队出门,”客人轻声道,“谁料途中出了意外,他在大漠中与商队不慎走散,此后九年里,我与他相隔天涯……再未见过一面。”
      小二好奇地追问道:“怎么会走散?”
      “黄沙大漠中,什么都有可能。我也是后来才知,他落单后遇到了狼群,九死一生之下,被路过的一名明教教众救下,于是他留在了教内,此后九年里再未踏入中原。
      “后来再次相见,是明教势力大肆扩散,他率领部下先行中原,那时我已是丐帮分舵舵主,听暗探说他来了中原,于是不顾众议去见了他。”
      小二心中一突,几年前“枫华谷之乱”令江湖动荡不稳,连平民百姓亦有所波及,相传乱势源头便是明教与唐门、丐帮间的一场大战,战后唐门、丐帮元气大伤,门下弟子死伤惨重,没想到眼前这位客人竟是曾经掀起江湖大浪的其中之一。
      小二试探问道:“你们相见之后……如何了?”
      客人轻笑道:“我与他立场相对,他一开始并不愿意见我,于是我常常提酒去他那儿找他,他对我颇为无奈,却硬不下心赶我走,最后只得妥协由着我。”
      “那他现在在哪里?”小二问道,“你这些年等的就是他?”
      “……是啊。”客人点了点头:“原本我也知道,我以丐帮弟子身份找他的次数多了,必然对他在教内有所影响,但我太自私了,只想多见他几面,于是不管不顾。只是我没料到,明教里除了他,其他人皆对我恨之入骨,终有一日我不慎遭了暗算,中了一种颇为厉害的毒,最后仍是麻烦他救了我。
      “我痊愈之后,纷争已然结束,他离去之前曾对我说,会在腊月初七来这家店内等我,于是我赶了过来,在这里等他。”
      客人说完,店内再度陷入了寂静之中,窗外的风雪之声更烈,灯盏上噼啪一声,轻轻炸了一朵灯花。

      不知何时,小二已经提着东西上了楼,整间大堂都空了,只剩下他仍然坐在那张桌旁,面已冷了,酒壶空了,影子被昏暗的油灯拉得寂寥细长,而幼猫已趴伏在桌上睡着了。
      一室寂静里,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先是弯起嘴角,噗哧笑出声,再是压低声音,从喉咙间发出闷笑,他抬手捂住嘴,仿佛听见了一个绝顶荒唐的笑话般,咧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笑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发闷,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昏暗的灯光下,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汹涌落下。
      “噗,哈哈哈哈……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与那人,感情深厚?情同手足?
      “……我怎么可能,会与他感情深厚呢?他是父亲与胡姬生下的私生子,没被掐死在襁褓里,竟然还接回了家中?刚来家时,他听不懂中原话,我用最难听的脏话骂他,他还以为我想与他交好,真是可笑……
      “父亲常年随商队在外,家事无人管辖,我便时常对他拳打脚踢,拿先生布置的作业交给他做,他沉默着不反抗,一味顺从我,我也变本加厉的欺负他,视他如最低劣的仆役般呼来喝去,偶尔开心了便给颗甜枣,他竟然还笑着谢我。
      “那年冬天,他替我捞玉戒……是啊,可那是因为我听见他与父亲相谈,听到父亲说要将家业分他一半时大怒,半夜让他去池塘替我捞玉戒,他信以为真,害怕我弄丢玉戒受父亲责罚,于是当真跳下去替我寻了一夜,最后高烧昏倒,我被父亲喝斥跪在他床前直到他醒来,那时我便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将他赶出家中。
      “大漠那次……当然也是我早有预谋。半夜商队悄声离去,他被我下了蒙汗药,毫不知情。我本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没想到九年后,他竟然以明教护法的身份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念及旧情,想找我重修旧好,而我为了刺探明教内务,与他假意把酒言欢……他的部下说的没错,大敌当前,我如此亲密地接近他,必然有所图谋。可笑他一味相信我……最后酿下大错……”
      客人低哑地大笑着,语调颤抖呜咽:“……大战前夕,明教教主中了唐门暗算,身中剧毒,他从医圣手中夺得唯一一颗解药准备送回教内,但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唐门密谋之事功亏一篑……于是,我也服下相同的毒药,等在他回教内的途中……”
      “……所以,你便拿他的深情,来胁迫他的忠义?”
      一声低缓的女声从楼梯上传来,灯火明灭中,掌柜的不知在已那儿站了多久,她扶栏而立,面容隐没在黑暗中。
      客人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水中指缝中滴落在桌面,他再度嘶哑地轻笑起来。
      “是啊……我知道他对我情根深种,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事实证明我算对了,如今我仍然好好地坐在这里,是他救了我。”
      “据我所知,明教教主现今也尚存于世。”掌柜的低低地道,“但是,他呢?”
      客人突然放下了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冲楼上一笑,“他离去前,与我约好了,腊月初七来此店……”
      “据说江湖中的剧毒,除却服下解药,还有种解毒的方法,便是将中毒之人的全身毒素都过渡到自己身上,以自己毕身功力与性命换回对方一命……”
      “不可能!”客人突然大声打断道,“他离去之前与我约好了!腊月初七来此店与我相见!他不可能骗我!不可能失约!”
      楼梯上的人沉默着,客人双目通红,直直瞪着那处。渐渐的,像是浑身力气松懈了,他慢慢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呆滞溃散地盯着桌上一角,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从没骗过我,也从没失过约,不管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不会生我的气,只要我肯多看他一眼,他就能开心好久,如今我终于答应要与他一起归隐,他怎么可能不来见我。”
      怎么可能,不来见我……
      他失魂落魄地瘫在桌前,眼泪干涸在面容上,目光透过虚空,仿佛在注视着虚空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脚步声从楼梯上移至他的身边,他迟缓地转过头,看见那个面色平静、始终喜怒不形于色的掌柜的弯下腰,朝他伸出了手。
      她的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个黄铜铃铛,侧边阴刻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家徽。
      客人接过那个铃铛,浑身一颤,他的手心在微微发抖,“你……这个……”
      “原本,我是希望永远不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的。”掌柜的收回手,直起腰,静静俯视着他,“大约六年前的初冬,曾有一名男子来店内暂住,我看不出他是中原人还是西域人,因为他来的时候……已经面容溃烂,终日双目流血不止了。”
      客人低着头,身体仿佛被什么烫着了一样狠狠颤抖了一下。
      “他只活了一天便死了,死后什么也没留下,手中只抓着这个铃铛。”掌柜的轻声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为了不让小店惹上麻烦,他强撑着出了店外,死在了桥边。”
      “……不可能的。”客人埋着头,弯腰看着手心的铃铛,他的背弯得如此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的东西压断,“不可能的,那不可能是他。”
      “是他。”掌柜的蹲下身子,捧着客人的头,将他的脸抬起。那是一张仿佛在深冬中即将死去的秋蝉般脆弱的脸。
      掌柜的平静地看他良久,猝不及防抬手用力扇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掴掌声在寂静的夜中入耳惊心,客人被扇得身体撞在桌角,仿佛不知疼痛般呆滞着一动不动。
      掌柜的站起身,低头望着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当年我路过大漠时所救下的人,便是他。”
      话至此,仿佛再也无话可说,她转身上楼,脚步声逐渐远去。
      窗外风雪声已经停了,死一般的寂静从某个地方开始晕染,缓缓向外侵吞着,逐渐蔓延到了全世界,整个世间都沉入了黎明前最深最沉的夜色里,天地间就此失声。
      他靠在桌前,脸埋在阴影之中,身体仿佛凝固的雕像般一动不动,唯有手心中死死握住的黄铜铃铛,像刺一般疼入骨髓。
      他连这是自己何时送出的也忘记了,也许是很小的时候,他初来的时候,自己砸过他的其中一件,而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将这个铃铛保存至死的呢……
      直到东边第一缕天光从云端直射而下,冰冷灰暗的光线穿过窗棂,缓缓移到了他的眼中,他仿佛突然惊醒,畏寒般颤抖了一下,抬起脸来。
      他的眼中无泪无悲,却寒冷空洞。仿佛这一夜过后,有什么东西已从他灵魂中彻底死去了。
      手边有毛茸茸的触觉传来,他麻木地侧过头,对上了一双幽深如海的眼眸。

      晨曦透亮时分,已有行人络绎穿梭在薄薄的晨雾中,小二提着茶壶打着哈欠下楼,发现那名客人与猫已消失不见了,桌上只剩着一碗冷面,与一个空酒壶。
      “这便走了?”小二迷迷糊糊地收拾着杯碟,抬眼见掌柜的自楼上下来,便喊道:“掌柜的,那位客人走了。”
      “嗯。”掌柜的淡淡地应了声,“将酒窖中的山西汾酒全都搬出来吧,不必替他留着了。”
      “咦,这是为何?”小二讶异。
      掌柜的目光穿过窗棂,看着二十四桥一夜间落满的雪霜,淡淡地道,“他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