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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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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显得比以往哪一年都要漫长,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的紫莉,更觉得这个冬天是寒冷无边的,悲痛中的日子总是特别难捱。母亲在世时,她跟继父和高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倒是相安无事。可现在突然没有了母亲,这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可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了。
她一直想回老家去一趟,一来是想看看父亲杨国柱;二来是想去祭拜一下姐姐。一直捱到清明节,总算有了个机会。那天,她先去母亲的坟上祭拜完,之后便决定回老家一趟。她刚一提出这个想法,高明礼便大力要求高远陪她一起去,高明礼的目的她最清楚不过,他是在竭力撮合她和高远。
他的这种做法,一大半是出于私心。因为目前他们住的房子,她母亲也有一半的产权。现在她母亲死了,这产权自然就到了紫莉的名下。如果,紫莉和高远结合了,这房产就不需要分割了。不过,紫莉对高远可是没有一点那种感觉的。撇开他们是法律上的兄妹不说,单从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一点看,紫莉就不会同意。她始终觉得那是兄妹的感情,无法发展在别的感情。况且,两个人各方面的差距都比较大。母亲在世时,高明礼曾经提过一次,当时母亲没有答应,高明礼还为这事和母亲生了几天的气。紫莉虽然心里反感,但碍于继父的面子,也是怕继他和母亲闹矛盾,没有明着表态。她只想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再跟他们父子两摊牌。
那个清晨,太阳断断续续地照耀着,大风刮得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紫莉硬着头皮和高远坐上了去杨家屯儿的公共汽车,一大早便出发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车子还是在那座小石桥前停下来。一车的人背着大包小包挤着下车,紫莉和高远便跟着人流下了车。刚一站到地面上,老槐树下的村子就出现的在眼前了。村里的一些邻居已经认识紫莉了,再不会把她当成紫茉,而露出而大惊小怪的神情,一路和她热情地打着招呼,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家门口。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门前比上次干净了一些,地上也没有堆着那些杂草。
她把门轻轻打开一道缝,朝里面窥望。没有看到父亲,却只看到万江一个人背对着门站在那里发着呆。开始没注意他在干什么,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盘菜,放着一只紫香炉,香炉里燃着三支香,满屋子都是刺鼻的檀香味。香炉前摆着紫茉的遗像,正满面含春地注视着屋子里的人。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那双黑眼睛显得很疲倦,对紫莉的突然出现,显得有点惊讶。他紧紧盯住紫莉有好几分钟,有两簇火苗在眼睛里跳跃了一下,显然是在那一瞬间把紫莉当成是紫茉了,但仅仅几分钟,那两簇火苗便熄灭了,眼神恢复了冷漠,也不问她什么,兀自转过身去,继续站在那里发呆。
他那张年轻的的脸变得很粗糙,乱糟糟的头发,污迹斑斑的衣服,给人的感觉是邋遢而颓废的。紫莉拼命压制着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怜悯,从感情上她还是比较排斥他的,她认为姐姐的死不管怎么说与他是有着关系的,虽然明知道这个理由在理智上是不被认可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走进屋子,看见他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阵不满。他没有起身,只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没有在那椅子上坐下,径直走过去,在姐姐的遗像前站住了,默默端详了一会儿。
照片上的姐姐虽然笑得很妩媚,但大大的眼睛里却盛着掩饰不住的忧郁,小巧的嘴巴紧抿着,嘴巴两边各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除了脸颊比自己略丰满一点,姐姐几乎和自己是区分不出来的,她恍惚觉得那个遗像就是她自己一样,心里顿时觉得很悲凉。她轻轻问道:“我爸爸呢?怎么没有看到他的人。”
他低低简短地说了一句:“也许去串门去了吧? ”
听到这句,紫莉心里还稍稍觉得安慰,父亲能够去邻居家串门,是不是证明他神智清醒了?再不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而是能够到邻居家串门了。不过,她嘴上没有说。
过了一会,他又悦:“他还算坚强的,现在已经……”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朝门外凝望,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那天晚上她在父亲眼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是那种绝望的万念俱灰的神情。
这时他又说:“你姐姐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了。
“可惜她已经死了,不是吗?”紫莉冷冷地说,“可以告诉我,姐姐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吗?”她一直想找个时机问一下这个问题,只是苦于找不到个合适的话题引导他。
“她说——她说——”他盯着她,一面放下手里拿着的打火机。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来,聚精会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枯枝之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似的。
“她说什么?”紫莉不想他转移话题。
“她请求我照顾你的父亲,我说我会的,像照顾自己的父亲一样……"
“还有呢?”
“她说——好希望——看一眼妈妈和妹妹——”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很悲痛,没有一点惶惑不安的意思,眼神里反而充满了幽怨,而且还含着怒气,倒好像在责怪紫莉,而究竟是在责怪她什么?责怪她的妈妈抛弃了她?还是怪她回来晚了吗?这让紫莉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我想我姐姐的死,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说是与你无关的,对吗?虽然你现在好像很悲痛,这样做是不是就能减轻你的罪恶感了吗?对你来说,我姐姐其实算不了什么,虽然你现在也许觉得难过,但是你能这样多久呢?半年还是一年,你也许就会重新找个女朋友的,到时候你会把我姐姐忘得一干二净的。虽然不是你亲手杀死了她,但是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其实跟亲手杀了她没啥区别。”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你以为弄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就可以推卸你的责任了吗?知道她怀孕了,怎么不早点去医院检查,她如果是个绝症也就罢了,可是,却因为你的失责而葬送了一条年轻的生命,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高远过来拉住了她,一边劝说道:“紫莉,事件都过去怎么久了,你就不要再提了,冷静一点!”
紫莉一把甩开高远,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一脸,万江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然后转身走到椅子旁,又瘫软地坐在里面,将下巴垂到胸前,眼睛从两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望着脚下的地面。
“我想你错了,”他沉重而缓缓地说,“其实,你姐姐并不是因为我而死的——,是别的原因——”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紫莉双眉紧锁紧盯着他的脸:“你说什么?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她说,一面把两只手搁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你最好不要为了推卸责任而歪曲事实。”
“我是说,我现在——”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佛她所说的话对他已毫无意义了,“其实——"他说,“你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对于这件事,我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她愣了一下,没有接话,看到刺目的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那毫无血色的脸上。
“我确实和你姐姐恋爱过,但那已经是历史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承认我是怀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在爱她的,爱了那么多年,她——却抛弃了我。这我也不怪她,毕竟,毕竟我没有文化,没有钱,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这期间我曾准备离开她,忘掉她,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经常出现在她的周围。我时时刻刻关心着她的一切动静,为了尽快有钱,我拼命赚钱,我曾经幼稚地以为,只要我赚够了钱,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的。可是后来,我发现她跟一个富家公子好上了,那个人是个玩弄女孩子的高手,我找过她,劝她回头,可是她不听我的话。我对那个叫陈斌的家伙那么忌恨,要不是为了紫茉,我想我很可能早就把他杀了。我爱她,我不能让她痛苦。紫莉,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
然而所有这些话中,紫莉都没有听出别的意思,就只听到“陈斌”两个字,她在想,这个陈斌又是什么人?万江说的这一切可信吗?
“我了解紫茉,这一点你也明白。她从小就吃了很多的苦,你可能想象不到,从小就被抛弃了,跟着你爸没过到什么好日子。而我,因为我爸爸的去世,我也吃了不少的苦,我们两个都是苦孩子,所以我们一直同病相怜。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受,因为你一直呆在你妈妈的身边,没有受过我们这种苦。可那时我真想照顾她,凡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想办法弄给她。我也确实奋斗了一番。我比谁都清楚她经历了哪些艰难,因此我想要让他过上好日子休息一下, ”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紫莉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耳边又听到四岁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想到在寒风呼呼的夜晚,在破旧的房屋里,幼小的姐姐用一副单薄的小身板,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万江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她听得心里有阵钝痛。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和苦难的话,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因为紫茉的心曾经被深深伤害过,——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我吗?就是因为我也很贫穷,她说过,她这辈子一定要过上好日子,过上有钱的日子,其实,她并不是天生嫌贫爱富的人,这都是因为你的母亲——"
他耸了耸肩膀,“因为从小就被抛弃了,她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她打算要活出点人样,过上富裕的日子,然后再去找到你们。”
“然后,直到她上了大学,她还奢望能通过工作,来改变这一切,可是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于是,她屈服了,——当时我想——我希望——我觉得如果她能回到我身边,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也许能改变现状的,可是——紫茉不愿意,她也许是觉得那样的希望太——渺茫,我跑到她那里找她。那时只要我哪怕执着一点,坚持一点,我想她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的,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紫莉冷冷地接过话道:“既然你是真的爱她,为什么没那么做,这还是错在你。”
万江叹息了一声说:“谁的错现在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想告诉你,是紫茉抛弃了我,我曾经努力想挽回,可她相当的坚决,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停,眼睛越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仿佛远处有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紫莉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说,紫茉怀的孩子不是你的?”她沉闷地问道,因为这个尴尬的问题使得她的声音显得闷声闷气的。
“是的,不是我的,我本来不想说的,可要是我不说的话,太便宜那个小子了。紫茉死得太不值了,那个臭小子抛弃了她,也许正在和别的女人亲热呢!紫茉的事他还不知道呢?这个王八蛋应该被打入地狱,受到惩罚。”他的脸上流露出愤怒,这是这么长时间,紫莉发现他脸上唯一发生变化的表情。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是那个叫陈斌的家伙——抛弃了我姐姐,害得她——"
“是这样的!”万江的脸上一片麻木,看不出悲与喜,这是比哪种表情都更可怖的,让人想到一个临死之前的人自暴自弃的表情。他是在简捷地说明一个事实。不过这个事实让紫莉一下子不能接受。她脸上完全是惊吓的样子,两道柳眉也耸成新月形,她的下颚在哆嗦了,她急忙咬紧牙关让它镇定下来,强作镇静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他叹了一口气:“他叫陈斌,听说家里很有钱。他有许多女朋友的,紫茉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他从来就没有爱过紫茉的,这一点紫茉开始就知道……紫茉是爱我的,她在临死前——曾经跟我说过,我——好后悔,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很想找到那个小子,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给紫茉抵命。可是,无论我做什么,我的紫茉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然后扭过头去。紫莉感到嗓子里痛得厉害,仿佛要窒息了。她此时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使那个冷酷的事实改变一切。她觉得紫茉对爱过的两个男人哪一个都不了解,因此到头来两个都失掉了。也许到了最后她才恍惚认识到,假如她当初了解陈斌,她是决不会爱他的;而假如她了解了万江,她就无论如何不会失掉他了。于是她陷入了绝望的迷惘之中,也许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正爱自己的人是万江,可命运却跟她开了个玩笑,相爱的人不得不生离死别。
正想得出神,万江忽然说:“紫莉,你一定要替你姐姐报仇。”
“报仇?”
“对的,替你姐姐报仇,不要让那个小子逍遥法外。”
“我怎么报仇?”
“别忘了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这可是一个机会,如果,你用你姐姐的身份接近他,引他上钩,慢慢你就能找到机会了。”
“可是——”
“那家伙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姐姐死了,还不知道在哪儿风流快活呢?可你姐姐死得那样惨,这不公平!”
紫莉正不知道怎样回答。杨国柱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到了紫莉,他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份隐隐的喜悦,这份喜悦显得那样羞涩,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女儿,像是他的恩人或是债主,他觉得欠了她的,他目前的处境暂时没有偿还能力,所以他的脸上就表现出那种激动有又很拘谨的表情。其实那是因为从小没有在一起生活而生疏了,以至于他才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到父亲的这副表情,紫莉心头顿觉酸楚,同时又隐隐地感到一丝宽慰,因此心头的痛苦也减轻了一些。她微笑着站在那儿迎接着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他的样貌,在通向村口的那条翠松夹道的大路上,那一簇簇紫茉莉的花丛,父亲高高地挽着裤子,肩上扛着锄头,踩着落日的余晖,行走在田间阡陌上。而她是和姐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母亲缝被子的棉线在挑花绳。她突然非常想念姐姐了,就像她小时候需要她那样,需要她跟她在一起,用紫茉莉插在辫梢上,需要她那温柔的小手来抚摩她的头发。可是,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对了,是那个叫陈斌的人,把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她又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得话:“帮帮紫茉,帮帮她——”
可现在,她即使想帮她也是没有机会了。也许只能用另一种方法——让姐姐死得瞑目吧!
可至于具体该怎么做,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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