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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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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和紫莉离开杨家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杨国柱、万江和万阿姨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万江神情落寞,杨国柱只是心不在焉地仰头看着暗淡下来的的天色。乡间的夜幕悄悄地降临了,天边有大片羽毛般的云彩,晚风里夹裹着泥土的气味儿。
紫莉和来时候一样,默默地走在高远的后面,她不敢回头,不忍看父亲孤独凄凉的身影。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她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不过,在这之前的想象中,父亲一定是个精神矍铄和蔼慈祥的老人,绝不是眼前苍老颓废甚至有点痴痴呆呆的样子,看起来他已经被完全打垮了。姐姐在的时候,他的人生也许还有点寄托,但现在,就连这点寄托也没有了。
和父亲经过一天的相处,老人家已经能够分辨出眼前的女儿是另外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了,再不会把她当成紫茉了,这让紫莉感到些微的欣慰。万阿姨说,这三年来,父亲一直糊里糊涂的,处于半痴呆状态。可自从紫莉出现后,他迷离的眼神有时候会盯着看着紫莉显出慈祥来。也许他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这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三年来第一次能够清楚地认得出人来了。可父亲才刚刚好一点,她又不得不离开他。
她又不想朝前走,迈出去的腿有千斤重,因为家里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等着她——她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等着她带回姐姐的消息。
虽然从小到大她们姐妹没在一起生活,但天生的血脉相连让她非常难受。上午,她在那片茉莉园里,在那座新砌的坟墓上,看着那块光秃秃的墓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她确实不想哭,可她的喉咙感到一阵哽咽,自从知道姐姐离世,她不时地有这种感觉。她不想把眼睛哭红了,回去让母亲疑心,所以她尽量控制住自己。唉,母亲为什么不早一些说出来呢?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病重以后才说?如果她早点说出来,也许事件就不会有这么糟糕的。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等走到那棵大槐树下,准备拐弯时,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里远远看见那三个人还站在那儿,变得有点飘渺,像三尊静默无声的石雕。紫莉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不过,她没有发出哭声,她不想让高远看见,默默的转弯走上了那座小石桥。
小石桥已经变得灰糊糊的,桥上的河水被天空的暮色映照成深蓝色的了。过了桥,正好赶上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她和高远好不容易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高远头靠在椅子上,随着颠簸的车子,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是紫莉虽然非常疲倦,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刚才,继父打电话来说母亲的情况有点不好,催促他们快点回去,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着奔向黑暗,紫莉总觉得它在把自己从一个深渊带向了另一个深渊,身后和眼前都是无边的黑暗。她头疼得厉害,嗓子干得直冒火,心脏随着车子的颠簸忽上忽下的。几个钟头后,他们回到城里,顾不上喝口水,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医院。
继父高名礼和几个亲朋好友正坐在病房的门外,一见到他们两进来全都回过头来瞪大眼睛,而脸上的神情却是沉痛的。高名礼一见到他们就腾地一下站起来,满脸都是期望的神情。但看到除了他们两,身后没有跟着别的人,眼里掩饰不住地露出失望来。
“没有找到你姐姐吗?"他看向紫莉焦急地问,“还是不是她不愿意来?”
一问到姐姐,紫莉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高远在一边拉了拉高名礼的衣袖,而他似乎也从紫莉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时间,他的面色更加苍白,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因为前几天晚上,紫莉的母亲一直梦到紫茉浑身是血不省人事,所以她才变得无比焦虑,而比这种焦虑更让她不能承受的是强大的恐惧。现在,更为可拍的是,这种焦虑和恐惧已经变成了事实,这让人实在难以接受。难道在某种意境里,她们母女心有灵犀的?要不,她母亲的梦怎么那么灵验呢?
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两个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们望了望眼前几个傻愣愣的人,为首的一个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谁是病人家属?赶紧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紫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那个医生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紫莉,用职业性冷淡的语气交代说:“病人不能受刺激,请控制一点情绪。”
紫莉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好一会儿才控制住了,然后擦干了眼泪,才伸手去推病房的门,高名礼忽然喊住她说:“等一等。”
紫莉便站住,高明礼的脸色如死灰,他顿了顿才说:“紫莉,”他低声说,“不要说你姐姐的事,拜托了,让她平平静静地去吧!”紫莉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确信眼睛是干的,便缓和了一下脸色,这才转身进去。
母亲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一具骨头了。原先插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和仪器都被医生取了下来。她萎缩单薄的身体深陷在洁白的棉被里,凹陷下去的面颊显得特别恐怖,空洞的眼睛无力地睁着,嘴里大口喘着气,仿佛保留着最后的一口气,在等着见一见她的女儿。紫莉扑倒床边,紧紧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一只手。。
“妈妈,我来了——"她尽量装得很平静地说,但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喉咙哽住了,她便赶紧收住了声音。杜秀莲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朝紫莉看着,接着,她的眼光越过紫莉,看在她的身后。当发现房间里只有紫莉一个人的时候,似乎感到很失望似的,又闭上眼,停了一会,才吃力地说:“找——找到——她了吗?”紫莉只能点点头,感到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同时紧紧捏了一下握着的那只手。
“她——好吗?”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眼神殷切地看在紫莉的脸上。而紫莉却不忍直视母亲的眼睛,故意把目光看在一边的墙角,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而被母亲看出端倪。静默了几分钟,她才假装欣慰地说道:“她——过得挺好的,她已经交了男朋友了,就是——就是那个邻居,叫——万江的。本来——本来她也要来看你的,因为——因为有点急事,没能来,我相信——等她办完了事,一定——一定回来——看你的。”紫莉觉得自己怎么笨嘴笨舌的,说起话来破绽百出,因为她从母亲看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信任。
“你——不要——骗我了,”紫莉听到母亲这样说,吃了一惊,还以为她已经知道真相了。眼泪几乎就要掉的时候,忽然又听到她说,“是——妈妈——对不住她,紫莉——你不要——怪罪她,只要——只要她——过得好,妈妈——就——放心了。那个——万江——妈妈——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紫莉为了安慰她,突然想起自己回来时,拿了一张姐姐的照片,这会儿看到母亲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色彩,仿佛是活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举到母亲的眼前。
“是我——害了——她,"杜秀莲瞅着照片浑身都颤抖起来,想伸出手来摸一摸照片,可仿佛使不上劲儿,她的深陷的眼窝里盈满了泪,“看她——长得——多好啊!紫莉——和你——一模一样呢!”
“答应我——”杜秀莲的声音颤抖着,“你姐姐——替我——补偿——她——,紫茉——”她的声音颤抖着,说不出来了。紫莉等着她继续说,可她又没声息了,从她脸上看得出她在挣扎着竭力要往下说。
听到提起紫茉的名字,紫莉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一阵被抑制的抽泣狠狠勒住她的喉咙。她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万分痛恨,恨自己多年来始终没有来了解母亲的痛苦。如果自己能早点认识到,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排解母亲的痛苦的,如果早一点处理好这些问题,母亲也许就不会患上这种病,姐姐也许就不会这么早离开人世。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要是她能够把那些岁月重新过一遍,她就一定会不让这一切发生的。
“紫茉,”母亲又一次低声喊着,紫莉答应着,一边极力克制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她看见的仍是同一双黑黑的亲切的眼睛,尽管因濒于死亡已经深陷而模糊了,还有那张在痛苦中无力地挣扎着要说出声来的嘴。尽管她在拼命掩饰,但还是看得出遗憾,除了遗憾就是无奈,还有焦急,恨自己没有力气说话了。
紫莉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变冷。紫莉一时间惊惶失措,地只能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那双冰冷的手。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仿佛还是不放心,又重复了一边:“紫茉她——肯定受了——不少的苦,你——要帮她——一定——?”
“妈妈,我明白,我会照顾她的。”紫莉尽力露出一丝微笑,但这是苦涩的微笑,这时她的目光和母亲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们彼此交换的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说,母亲把自己未了的心愿转移到女儿的身上,现在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痛苦挣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紫莉的许诺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紫莉陡地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使劲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她觉得自己很可憎,对于面前这个生她养她的人,在临终的时候却不得不欺骗她,来换取自己良心的平静。如今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她真想伏在她的身上大哭一场,但那是不行的。她必须让她平平静静地死去,没有挣扎,没有眼泪,也没有悔憾。
门稍稍开了,高名礼站在门口急急地招呼她。紫莉朝床头俯下身去,强忍着眼泪,把母亲的手拿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在面颊上,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等她再抬起头再去看母亲的脸时,却发现刚才的一切悔恨、遗憾、无奈、不舍统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永恒的宁静。
紫莉泪眼模糊地看见几个人一起涌进来。突然感到十分孤独,短短几天时间,她失去仁慈善良的母亲,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姐姐,她不知道往后是该怎样面对生活。
耳边响起一片哭声,这哭声像一阵凄冷的细雨渗透她的全身。
她忽然看到看到母亲另一只垂挂在床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的姐姐的照片。照片上的姐姐一脸灿烂的笑容,可仔细看,那姐笑容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神情。仿佛在向她叙说着伤心的一件往事。而已经平息了的母亲那张宁静的脸上,也有这种无奈的神情,这神情也好像在对向她诉说着这个人世的悲凉和愁苦。她哭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发着哆嗦。她希望她们还活着,她愿意好好地对待他们,加倍地对待他,以弥补过去的一切。然而,她知道这援用只能是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