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紫》龙浮儿

2、人约黄昏

　　出身商人家庭的杨诺身材高大，可能总是阴沉着脸，所以使他看上去并不那么漂亮。他的颧骨有点高，鼻子很挺，睫毛很长，嘴巴稍微有些宽，嘴角透着傲气，的确是个性感霸气的男人。他的确很有风度，为人谦和有礼，但是他又似乎总是冷漠得不近人情，每次和回回在一起，总是心不在焉得谈别人的事情。回回总是苦苦维持着两个人的关系，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拒绝杨诺的时候，这个人却是狠命吸烟，告诉她“这不可能”，但是他仍然和她没有什么话说，两个人在一起，很是平淡乏味，有时候，半个钟头也不说一句话。平时呱呱唧唧总是说个没完的回回，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时难以开口表达。所以，每次外出，回回总要拉上弈含，这样一来，场面勉强活跃一点。当两个女人一起讲得昏天暗地时，难免冷落了坐在一旁的杨诺，可是他并不觉得这样，他说喜欢听她们谈话。
　　杨诺这次主动约回回参加他们公司举行的联谊活动，他说他要参加篮球比赛。回回十分高兴，他是要她来助威，然后介绍同事们给她认识，那么他是确定要和她在一起了，可见他不是玩世不恭的人，正好回回也想见识一下那位麦穗小姐了，好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有那层暧昧的关系。于是两个人打扮得整齐靓丽，决心叫麦穗相形见绌知难而退，正欢欢喜喜地往公司里去，回回的手机响了，梁雨打来的，说她的姐姐得了阑尾炎，晕了过去，正送往仁和医院。回回来不及和弈含细说，匆匆忙忙地叫计程车司机去往医院，临走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助威用的写着杨诺名字的牌子交给了弈含，弈含要和她去医院，她执意不肯，弈含只好去了。

　　杨诺见弈含一个人来并没感到十分意外，他用可笑的延伸盯着那张牌子，只是淡淡地说算了，比赛完了他给她打电话。弈含忍不住说：“你真是没有心肝，回回很需要你的安慰，她可是——”
　　“这个时候我安慰她？你不觉得会打扰她安慰她姐姐吗？”他打断了她的话。
　　弈含见杨诺高高扬起了眉毛，不可一世的样子，忍住气，瞥了他一眼。
　　杨诺满不在乎地叫她等一下。几分钟后，西装革履的杨诺换上了一身运动衣，他们走向赛场。
　　比赛开始了，杨诺身高马大，一米七八的个子灵活矫健，赛场上生龙活虎，热血沸腾。弈含渐渐投入到中间去了，高举牌子，给他呐喊助威，在弈含看来，这只是在帮回回的忙，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被错过了。弈含想不到的是，正是这样的一个个偶然，改变了人生的命运。杨诺不时向弈含投来得意的一瞥，弈含每次都报以鼓励赞许的一笑，偶然听见有人叫“麦穗”，回头看时，一个穿着粉红色套装的女子正抬头应着。弈含看清了她的容貌：秀气的鼻子，眯缝着一双眼睛，稍厚的嘴唇绽放着笑意，朝着叫她的那个男人盈盈地嗔笑。这样普通的女孩子，以她较安全的容貌是构不成威胁的，况且有了伴侣，回回看到大可以放心了。弈含正想着，上半场结束了，杨诺满头大汗跑过来，弈含连忙递上水，杨诺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才说“谢谢你这样专心看比赛。”他这样说，弈含不由得脸红了。

　　比赛结束后再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半钟了，弈含打回回的电话，周姐姐已经结束了手术，回回在医院陪姐姐。杨诺接过电话，刚叫声“回回”，回回开始充满愧疚地向他解释了，等她说完了，杨诺才轻声说“那好，你们多保重”。再也无话，就挂断了。弈含要回去，杨诺要送她，弈含没有推辞。杨诺轻轻地说：“陪我走走吧。”弈含心里疑惑，但不好说什么的，就答应了。
　　回去的路打的也要半小时，但杨诺的脚步很慢。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弈含打破僵局：“杨诺，回回因为爱你，所以她会很自卑，你和她要多相处，才能不那么生疏。”
　　杨诺看了她一眼：“自卑？”
　　“是啊，爱一个人爱得过分了，就会觉得很自卑。”
　　“过分？”他皱了皱眉头。
　　“你如果也爱她，就要告诉她，免得叫她痛苦。”
　　“她这样痛苦？”
　　“你看不出来吗？”
　　好一会，杨诺才慢慢开口：“是啊，爱一个人会很自卑，过分了会很痛苦，我知道的。可是我和她根本就是两种人，不合适的。”末了又补充一句，“迟早会分开。”
　　“你怎么这样说？你不爱她又为什么这样拖延时间来折磨她？回回父母离婚这么多年，她受了不少苦，你觉得她还不够可怜？你有钱有势，有个腰缠万贯的父亲，难道就因为这样看不起她吗？”弈含平时和杨诺很少说话，今天回回不在，她要替她讨个公道，问个明白。
　　“够了！我不知道吗？我想伤害她吗？你知道多少，这样指责我？你这样伤害我！”他生了气，抓住吓呆的弈含，“你！我和你说清楚，我和她拖延下去，是叫她自己放弃，我不想伤害她，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喜欢她，她一直缠着我，我也以为同情是爱，全不是！”
　　“可是，她要分手，你拒绝了。”
　　杨诺的眼睛开始发红了，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很狼狈。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他用温柔却颤抖的声音告诉她：“我拖延下去，才有理由见到你。”
　　弈含的脑袋“嗡”地响开了，没等她说话，他转而恨恨地说：“我很卑鄙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听回回说你和林音订婚了，我——真想把你抢过来。我算什么啊？我大学毕业后去当中学教师那年得了骨癌；去当记者我要揭露事实真相却被毒打；我的妈妈只是我父亲的情人，我算什么啊？！我会指望我爸爸吗？我只能做个小职员，可是谁告诉你我有钱有势有个腰缠万贯的父亲？”他瞪着她，目光狰狞可怕。
　　弈含怔住了：“我没有听回回讲过这个。”
　　“她并不知道，我也没有这个必要告诉她。”
　　“为什么告诉我？”
　　“我，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弈含，我——”
　　弈含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从前的疑惑得到了证实，并且他似乎说过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说给她听。一个男人把自己最隐私的东西，他的尊严，他的病，他的痛苦告诉一个女人，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看来他已经到了那种过分的程度。
　　走了好一会，杨诺不安地说：“对不起，弈含，我太激动了。你不要介意，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关系的。爱一个人就会让她幸福，我是不舍得你跟我受罪的，何况——我有病，并且你本来属于林音，根本不该知道这些。我还不会卑鄙到那样的程度。”弈含心头一酸，抓住他的手，“你不要难过，告诉回回，回回是好女孩，她会珍惜你的，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杨诺苦笑着点点头，走到弈含的住处时，杨诺凝视了一会，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摸她的脸，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躲闪。可是他的手徐徐落在空中，最后抚了抚她的长发，“你保重”，说着，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慢慢走远了。
　　弈含心乱如麻，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昏黄的路灯下，愈加显得孤独凄凉。她抹了抹眼睛，进了门。
　　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杨诺做了怎样的决定，既然他不爱回回，也不会来干扰她和林音的感情，那么他会怎样做呢？不管如何，不能叫回回知道今晚的事情，不然，她该怎样看待自己呢？杨诺也许有自己的办法，可是自己不该太自私。弈含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气。一闭眼，就是杨诺那张哀怨愤恨的脸，忽然间，那张脸又变得狰狞起来，似乎是要不放过她。弈含吓了一身汗，她暗暗地想，自己固然同情杨诺，可是回回是自己的好朋友，她不能就这样撒手不过问。想着，心里平静了一些，也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弈含白天见着回回，回回的脸色很憔悴，眼睛红红的，想必是熬夜陪周姐姐。弈含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轻轻叫声“回回”，回回一转身，笑了笑，“我好困。”弈含得知周姐姐已经没什么事情了，便和她简单谈了谈，回回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弈含见她实在疲惫，就让她休息一会，弈含教的是英语，但她是学的是中文专业，并且以前一直任教语文，所以她提出要代她上午的课程，回回谢了她，弈含便要了课本，看了起来。回回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弈含，杨诺没有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他想改天看望你姐姐呢。杨诺实在关心你。”说完，弈含心里怔了一下，觉得自己很虚伪，第一次编出谎话要骗她。
　　回回微笑着，便伏在桌子上睡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弈含一直没有听到杨诺的消息，回回也一直平静地上班。她有些不安，却不便多问，只得压下来。正好这天林音约了弈含见面，两个人走到了公园的一角，这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走过去，弈含认出了那宽宽却消瘦的肩膀，林音在身边，弈含只得装作没看见，却不时地往那边张望。林音问她看什么，她只得将杨诺和回回的事情告诉他，说的时候她很小心，唯恐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林音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叹息着。
　　事情似乎是过去了，弈含的心里却无法平静，她很是担心杨诺，不知怎的，以前对杨诺的那种偏见荡然无存，一只利牙利齿的小豹子就成了一只猫，躲在角落里朝着她“喵呜喵呜”地叫。弈含知道这种同情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她还是要见他一面。
　　接到弈含的电话，杨诺开始一愣，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淡淡地问了一句话：“有什么事情？”
　　弈含很失望，他没有主动交代什么，她只好说：“我们见一面。”
　　沉默了几秒，杨诺决然地说：“不必了，再给我两天的时间。”
　　她不明白他说的两天是什么意思，既然不愿意见到她，也是出于避嫌，自从表明了心迹，对她反而更客气。弈含只得说“那好吧，你多保重。”正要挂断，只听地杨诺叫道：“等等。”她赢了，说到底，是她在利用他的感情。

　　几天没见，杨诺似乎黑瘦了许多，弈含不敢看他，问他有什么打算。杨诺反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始料未及，笑着说没有什么打算。杨诺也笑着：“那么就是打算结婚了，我听林音说你们下半年举行婚礼，可惜我无法参加了。”没有等弈含问他，他自己吸了口烟，说道：“过两天我把手头的业务交还给我爸爸就回北边的母亲身边去，这样很好，我和母亲好久没聚一聚了，她说很想我。”顿了顿，他笑说：“反正这里没有我挂念的人。”说这话时，眼睛却笑盈盈盯着弈含。弈含垂下眼皮没有做声。他继续说：“你好好珍惜吧，不要等失去了才知道留恋，就晚了。”弈含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抬手夺下去杨诺手中的半根烟：“以后不要吸了。”杨诺吃了一惊，手还停在半空中，他笑着：“你关心我。”
　　“你是回回的朋友。”
　　“等我以后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
　　“你想这样她就忘掉了你？”
　　“不用再说了，弈含。”他把她的名字说得很重。
　　她的心一沉，“我们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吧。”
　　弈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见不到他了，她大着胆子抓住他的左手，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自觉地张开了手掌，弈含低下头去，那厚实的手掌微微泛红，匀称修长，手腕处是一颗芝麻大小的红痣，他见她犹豫着，就抬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深深地，深深地吻了一下。弈含没有拒绝，毕竟他们再也见不到了，随他去吧。杨诺抬起头，看着弈含呆呆地发愣，骄傲地微笑着说：“我不要你同情。”转过身去快步走了，一晃的功夫就消失在树丛的被后了。她吻他难道伤害了他的自尊吗？弈含回过神来，手心似乎还有温热的吻痕。
　　天空有鸟飞过，但未留痕迹。

　　回回终于得知一切了，她没有哭，反而很平静。弈含坐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
　　“回回，你想明白一点，不要太痛苦了。”
　　回回没有接她的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壁，“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他心里有别人，没有我。”弈含吓了一跳，但是没有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自欺欺人。回回接着说，“弈含，其实杨诺并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他是想装给我看，好叫我离开他。其实他该和我说的，我不会纠缠他，他喜欢谁大可以和她结婚，也不用离开上海，他知道我这些年对他好，可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见我，还是叫他的堂弟告诉我。”
　　弈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回回看得很清楚的事她居然丝毫没有觉察。是爱叫人敏感，还是杨诺隐藏得太深了？这几年来他心里装的却全是她，她却浑然不知，还不时地撮合他和回回的关系，弈含为自己的残忍深感痛苦。
　　“弈含，杨诺走了，他也没有和你说么？”
　　弈含怎么回答呢？如果说“是”，那么回回是否会怀疑是自己赶走了杨诺？如果说“没有”，分明是又欺骗了她一次。弈含正不知道怎么办，林音打来电话，和她商量结婚的事情。弈含实在打不起精神，告诉他回头再说。回回好像醒悟了一样：“哦，弈含，你回去吧，林音等着你呢。我嘛，没有事情的，只当做了场梦，我会忘掉他的。”弈含安慰了她一会便回去了。

　　还有一个月就举行婚礼了，这几天，林音忙得不可开交，通知亲友，定机票，筹办着婚礼很少有时间陪弈含。弈含觉得这样很好，她几乎每天和回回在一起。这次结婚在上海举行，弈含的父母和弟弟也要从苏州赶来，他们一家人很久没有见面了，弈含觉得结婚后，见面的机会更少，所以感觉上和父母弟弟的感情更深了一点，倒是外婆，虽然七十岁的人了，可是亲自布置房间，忙着招待亲友们，弈含要帮忙，外婆怎么也不肯。
　　弈含整理着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陌生的父母弟弟，外婆的慈爱，最多的是林音和她从小到大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林音要回回给他和弈含拍合影。冷不防地被谁撞了一下，林音整个脑袋钻进了外婆手中的蛋糕里，回回连忙抢拍了下来，弈含每次看到这张照片都要笑上一阵子。再翻一页，是和杨诺、回回一起在北京拍的，背景是南方少见的雪景，玉树琼枝，很是壮观。回回靠着杨诺的肩膀，一脸的幸福，弈含微微笑着，而杨诺呢，嘴角上挂着淡然的微笑，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耷在弈含的肩上，身子微微斜向弈含的一边。弈含心里一酸，他留给她的只有这张相片了吗？她突然记起他们去吃饭的时候，被回回戏称是“糖醋鱼”的杨诺从未点过鱼类；每次三个人步行在大街上时，回回喜欢在前面边走边跳，而杨诺总是把弈含拉在自己的左侧走，为的是不被车辆碰到；有一次下了雨，他们去回回家里，他把伞举在了她的头顶而被回回骂作“木头”，淋了雨也不知道... ...从不在意到疑惑再到逃避，他还是说了出来。在今天看来，杨诺充满了多少浓厚的爱意。可是他一直没有告诉过她，弈含才知道杨诺那晚如此冲动的理由了，释放了多年压抑的情感，他却马上离开了她，而她没有拿什么话安慰他。弈含的心隐隐作痛，可是林音呢？他有什么错？他不该承受任何伤害，虽然她顺从了似乎已经注定的姻缘，可是他一直都体贴着她，把她捧在手心。她忽然就恼火起来了，自己有什么好？因为她，杨诺不得不走，因为她，伤害了回回，即使杨诺卑鄙地一直欺骗回回也是因为自己，凭什么自己就该美满？！“啪”的一声，手中的相册不知道为什么飞向了桌子，一声脆响，玻璃杯子里的水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