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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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某一天，真田突然说，莲二，我想看看幸村的画。柳初听有些诧异，因为他记得近一年前真田说，他看过幸村的画，而他自己，也由于越来越近的考试有些忘却；没想到他的诧异得来的是真田的疑问——真田还记得，柳在庆应日吉分部那里提到的幸村的画，那些放置在学校里的画。
自从暑假以来，真田第一次提起幸村。幸村好像就这样消失在真田的生活中，同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柳只是听说，幸村为了准备出国没有空闲的时间，而真田那边完成了网球部的交接工作，立海大的直升已是板上钉钉，空余的时间有很多很多。因为柳要准备考试，真田没办法找他一同做什么，整天只是看书，叱诧风云的中学网球界皇帝就这么沉寂下来，在别人眼中能看到的也就是“那个要考庆应的”柳莲二在做题而真田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
他们这群人，好像离开了网球就跟平常的学生一模一样了，什么名号什么拥趸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了。安定无波的生活中没有网球，因为没有网球才安定无波。
柳到现在还是不很明白，对于自己高中网球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比赛，真田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承认，前一天真田说要和幸村一起出去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后来接到了真田说要留宿的电话，柳觉得这已经不能用预感来形容了；而后，在比赛报到处面临的部长缺席的尴尬，大概会让最终赢了比赛的立海大附属网球部成员铭记一生。是的，比赛赢了，对于高中时代的立海大附属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很轻松；但真田部长到最后都没有来，也没有一通电话说明原因。开学后真田出现在网球部的时候所有人都想问个究竟，大家对听到所谓急病之类的说辞表示出严重不满，但各种成份的好奇都被柳用冷彻的神情给逼退了回去，直到高三的交接结束后，大家都还带着疑问。
无论如何，弦一郎也不会希望你们知道的……柳记得在奖杯得手后的傍晚，他从因为没有部长所以后辈们牵头举行的庆功会上提前离开，刚走进家门口的小巷便看到靠在门边等他的真田。由医生处理过的伤口柳一眼就看到了，立刻开门让真田进去，尽量避开了家里人的疑问，直到确定了自己房间里肯定没人偷听的情况下才问真田发生了什么。虽然他已经猜到。
柳一直都能刻意从真田不经意间找到一些痕迹，他知道原先的那些肯定是约法三章后的隐蔽，而那天的痕迹绝对是毫无顾忌地霸占与凌虐了。柳在听说幸村想要出国的时候认为真田早已陷入的非正常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感情而低估了幸村，幸村精市没那么容易放弃。前一天晚上，幸村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剥夺了真田的网球，而且，还想就这样让真田抛下一切跟着他离开——柳那时并不知道幸村告诉过真田出国的事，他只是自私地在真田耳边重复自己知道幸村要出国读书，最终真田开口说我知道，他让我跟他一起去。
“你答应了？”柳打开电脑准备将夺冠的照片给真田看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几乎把刚开机的电脑关上了。
“不，我拒绝了。”真田正坐在地面上，默默地说。
这句话让柳找回了冷静，而后又因为某种激动而颤抖。他保持着平常的面孔转身看向真田，差一点就急冲冲地向真田确认，但最终还是稳住了，问道：“他……接受了？”
“他说我肯定会改变主意的……我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现在在真田脸上扯开的是名叫“笑”的表情，里面都是难得的嘲讽，看似意指幸村，实际上，笑的都是自己。
柳看不下去真田的这种表情，他转过身去的同时转移开了话题：“那你还是直升立海大？”
“嗯，我想过了，既然立海大的历史系不强，就由我来把它变强吧。”柳没有看见此时真田的神情，他想那一定是一贯的坚定，就像是网球的火焰熄灭了还有新的火焰燃烧起来一般；但柳不能肯定他的这句话，弦一郎，你跟精市不同，你的确可以将强者变成王者，但你不可能将弱者变成强者，最后被排除的只能是你。
他突然觉得，如果真田跟圭一郎这么说，圭一郎的心中所想一定跟他一样。但圭一郎不会说出来担心，他总会用他那看似和煦的眼神把他的否定直接送到真田的心里去。
不过这一回，真田确实是坚定了。柳后来去真田家的时候遇上了圭一郎，对方说让他去吧，弦一郎只要努力一定会做好的。
曾在一年之前坚守在真田两边的二人同时都放开了他，只有柳还紧绷着脑中一根根的细弦，寸步不离地逼近在他身边，没有任何放松的意思。或许是因为真田口中听到的幸村的那句你会改变主意，或许是因为圭一郎长久注视在真田身上的复杂眼神，柳觉得现下，无论多么平静都不过是假象，那些被藏匿在温和的秋日阳光下的冷冽很快就会爆发出来，他不想被弄得措手不及。
真田说想看幸村的画，于是柳帮他弄来了美术社的钥匙。幸村在高中时代并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但在美术社指导老师的默许下他社属画室去作画，而其中的很多作品，他连一幅都没有带回家。从柳的立场上来说，他并不希望真田看到那些画；但他又发现，其实，幸村也不想真田看到——这仿佛为真田必须去看那些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柳要打破幸村所有正在真田身上酝酿着的计划，他虽无力勘破，可至少能够打乱。
没有社团活动的画室里的空气很清爽，并不会因为封闭而蕴藏着堆积在角落的画布上的味道。或许是因为画室里的那些植物——柳大致能猜到，那些植物的主人是幸村，那些花草都有着幸村所喜爱的共同特征，与枝干比较显得小巧的花朵，轻浅的绿色，轻浅的艳丽。
一旦这些花草出现在画布上就不一样了。幸村喜欢放大花朵的细节，喜欢异色的枝干，喜欢将颜色对比出浓艳。
属于幸村的那个画架上是空的，显然它的主人许久没来了。柳按照记忆开始从画架后两步的地方找出幸村的作品，就算不看署名也知道是他的，因为只要一看见那画面，这个画室中由植物们营造出的美好就会顿时腐败下来，从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从柳的角度来看，理智的人都能明白，那是由破碎的肢体拼凑出的所谓“花”的东西。在鲜艳的色彩中布满的苍白，神经质地扭曲成鲜花的细节，诉说出的东西都是正常人所不懂的疯狂。柳明白有什么现代派什么后现代派名目繁多的主义与精神，表现的不过是现代人在物质生活的丰富无忧之后精神上的空洞无味，明明不懂得发掘人生的耀眼处，却要强说自己是在揭露人生的阴暗从而追求真正的纯净。那些艺术家总在嘲笑平常人的麻木与腐烂，其实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般的无用，没有多少人类是会被所谓的“艺术”影响一生的。
他很欣赏真田，真田是毫不做作的，纯然天然的。就像他所喜欢的那些文学，绝对纯净的文学，而不是总在依靠文学叫嚣着变革叫嚣着理念的人。静静地刻录着人生的痕迹，激越，或者平淡，生命，只要如此便已是极致的幸福。
但柳不愿看到眼前的真田。当幸村的画被拿到真田的面前时，柳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与自己一样的情感，可以看见的那些神态，是渐渐的释然，就好像柳曾瞥见过的幸村观赏自己作品时的表情。
幸村竟然通过自己的画，让真田看起来就像是幸村。
“弦一郎……”“莲二，我竟然知道它在说什么。”柳刚想将真田从与幸村同体一般的状态中唤醒就听到真田用已经不像真田弦一郎的声音说道，“他们都在找着自己的另一部分，无论用多少时间耗费多少生命都要找到失散的那一部分。”
不能欺骗自己说没有，柳知道真田在这一瞬间，正在被幸村同化。
“他们可以通过另一部分的眼睛看到另一个世界，但是，当他们追向那个世界之后，原先的视野又更换了，他们一看，那里居然是自己原本待的地方——他们的另一半也在找他们，他们总是跑错了地方，但永远都停不下来。”
弦一郎，你不只是幸村精市一个人的！你转过脸来！不要看那些画！你看着我！看着我柳莲二！就算真的是在寻找，你和精市说不定都找错了，既然你说了画中的那些东西永远都在寻找，那你们现在的交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真田弦一郎你醒醒！
柳无法控制自己的头脑中涌动的激流，他毫无理智地上前一步，拍开真田仍旧扶着那些画的手。听着画板散落一地的闷钝声音，柳觉得自己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等到思维稍有些清晰，他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阻止了真田继续沉浸在那些画中，他还将真田紧紧地困在手臂间，似乎这样的举动才能带回真正的真田，而驱赶走幸村。
现在是秋季，每个人身上都因为空气中温度的一点点抽离而渐渐冰冷，可是真田身体上的热度透过毛线马甲都可以感觉到，远高于自己的，混杂着他肌肤下蕴含的触感，足以令人贪恋。柳忽然间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打断真田为什么要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臂穹里了，他只是无意识地一寸一寸收紧手臂，就算自己与真田之间已经再没有间隙了还不会停止。
弦一郎，如果，精市离开了，你有没有可能换一种目光来看我……柳不想在这个时刻想起幸村，但他不能抑制种种联想；现在的这具躯体已经属于幸村精市了，不止是这一年，从许多年前就已经属于幸村精市，为那个冰冷如雪的身体送上最温暖的关怀，而吝啬着不会给他一分一毫。他究竟能不能得到他，他究竟能不能战胜永远站在最高处、蔑视了一切挑战的幸村……
柳莲二没有发现，仅仅为了这个拥抱，心中燃烧起来的独占欲比自己原先所不齿的那种更加剧烈；万劫不复，无论是对谁。
“……幸村总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画，他明明已经找到了还是在潜意识里、在画里寻找……”柳看不见真田的表情，他只听得到耳边的热气，包含着的体温总是超过了正常人，“莲二，他是不是在害怕，害怕他轻易找到的，其实是错的……”
柳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剧烈地疼痛着，因为在他怀里的这个人，仍旧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幸村什么都不明白。他太天真了。”柳有种感觉，他不知道该不该将它命名为错觉，真田的声音在渐渐恢复正常，但又像是换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真田，也不再是幸村，一个摆脱了这两个的第三人，陌生，却令人迷醉的。
“莲二，”终于听到真田叫了自己的名字，柳立即松开手臂，将一直紧贴着的二人拉开了距离，迎上真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你一直在担心什么，我明白了。”
这是柳莲二期盼的瞬间，他想过很多次如果可以面对这样的场景，他要告诉真田那些他从来都闷在心里只字不提的话；但现在，真正面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语言，失去了触觉，失去的甚至是整个脑部，他不能形容眼前的真田，就像他几乎不能正视真田一样。
耀眼的，洁白的，却又触手可及的。
“但是，这是我和幸村之间的事。请务必，让我独自解决。”
真田坚定的请求是柳以及许多人都无法拒绝的。是不是我这段时间那种一厢情愿的保护被发现了，柳想。他答应了真田，甚至忘记了现在所处的地方充满了幸村的味道——就像他忘记了幸村竟然可以两个多月不靠近真田一步的事实一样。
但是，就算没有忘记，所有应该发生的，还是会爆发出来。在不远的将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