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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如果那一天,当幸村出现在真田家时他没有立刻依真田的意思离开,事情是不是不至于变成现在的样子。
      柳莲二不停地想。
      但这只是让负罪感变轻或者加深的推托罢了,一切不可能回去,谁也不知道换一种选择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还没到圣诞节,神奈川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圣诞节的前一天早晨,真田突然打来电话说,莲二,过节了你也该休息一下,到我家来吧。这不是真田,凭柳的固有印象,真田弦一郎不是个会用这种语调提起休息和放松的人。但他还是去了。
      内容和平时差不多是将棋。圭一郎跟柳打了个照面留下有关考试的祝福就向着道场去了,而真田接着圭一郎的话题提了提复习准备便也不说什么,引着柳去他那间独立出去的屋子。就好像是把往年新年时的场景提前了一周,柳想,一切都不正常,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棋刚下了一局,真田的母亲就敲门进来说有他的客人。真田坐着没有动弹,只问母亲是谁。就是这些年一直跟父母在新年时来我们家拜访的那个孩子,幸村家的孩子。柳立即盯着真田,但真田没有转脸过来,跟母亲说,请他过来这边吧。
      柳希望这时真田能看向自己,或许他能阻止某些正在看似平和的空气中酝酿着的东西,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但真田看向他的时候,正意味着他失去这个机会,真田希望他履行他的承诺,他要独自解决。
      离开时的擦肩而过,幸村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径直走开,让柳打招呼的声音卡在了喉头。柳没有看清幸村的表情,无论怎么回想,那时的幸村看上去都像是模糊不清的,一如这几个月来在校园中的擦肩而过;远离了真田的幸村似乎就必须是这样,虽然仍旧强而有力地站在那里,但总有那许多缺憾,不完整,不是来自躯体的,而是来自于灵魂的不完整,残缺地拥有就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开始渐渐透明了起来。柳转身看着幸村的背影,他希望就在今天,一切都可以解决,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他希望真田能从名为幸村的梦魇中解脱出来——这是柳莲二的私心,同样,他同样希望幸村可以解脱。
      解脱,真是个可怕的词汇。柳想着,跟迎面端来茶水的真田母亲道别,客套的挽留和客套的婉拒。两家距离并不远,在走回去的路上,柳想,要是当初在真田说出他要自己解决他和幸村的事的时候,自己坚持要伸出援助之手会怎么样……至少,要告诉真田,一旦他无力完成,一定要记得他还在他身边……但当时的柳几乎无法思考,他只知道真田只看见真田,一个字眼都说不出来。柳不住地后悔,如果趁着那个机会全部说出来,说自己的情感说自己的意愿,最终,真田说不定会同意不再孤军奋战——在那样一个拆解自我的过程中。
      回到家中半个小时,柳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真田,柳接通了之后却什么都听不见,不知道究竟是信号的缘故还是那边本身就是混乱的,电话里除了嘈杂还是嘈杂,分辨不清有没有人在说话。而且,很快就断了,因为信号,或者干脆是被掐断的。
      柳不能继续端坐。他回拨了真田的号码,得到的却是一阵接一阵的忙音,到最后就成了关机,猜不出是耗光了电还是人为导致的。这绝不是什么恶作剧,这是异常的信号;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柳突然发觉,或许,自己没有说出的话真田是明白的,他或许正是在关键的时刻想起了自己,从而有了前面这通意义不明的电话。
      没有时间自得了——柳重新披上外套,一边不停地拨着电话一边冲向真田那边。
      始终是关机,柳在事后想想,当时为什么没有想起来打到真田家里去,而只是抱着真田的手机号不放,好像整个世界除了真田什么都没有了一样。不过,要是真的打到了家里,先一步踏入真田屋子的是圭一郎或者其他什么人,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顾不上礼貌和客套,真田母亲正与圭一郎在庭院里谈论父亲即将归来的话题,被门外的柳吓了一跳。他们肯定没有见过柳现在的神情——在那颗脑中充斥着真田的决绝和幸村的飘忽不定,不论哪一个都令人恐惧,只要它们走向了极端。
      在柳离开之后,他们俩谁都没有再去过真田的屋子。他们不理解柳的激动,但也阻拦不住他。直奔那里,屋里却没有任何人,原先的棋桌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但棋子却都散落在地面上;而更吸引柳的是几近碎裂的青色书本——那本庆应文学部的习题集,柳记得在开始棋局前他随手翻了一翻又放回了桌上,而如今,它在地上,凄惨的,仿佛破碎着成为了众多棋子中的一部分。
      难道说,是幸村看到了它?面对这个画面柳只能立刻联想到幸村对于这部习题集所代表的背叛的愤怒,真田的背叛,在幸村的影响之下,真田弦一郎竟然曾经犹豫过,曾经因为摇摆而产生了这本习题集。那对幸村本身,就是一种否定。
      恐怕,随着自己的卷入,自己越发可以理解幸村的想法——他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深不可测的,他只不过是因为思维模式与大家不同而被大家当作深不可测。幸村总是在用自己的笑自己的画自己的尊严强烈地表现着自己,但是,没有人能看得懂。
      真田看懂了,而且,很可能是从最早的时候就懂了。所以,幸村才会认为,真田是他必需的一部分,残缺的灵魂所渴望的那一部分——在真田以为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时候。
      所以才有今天。
      在圭一郎快走要进屋子的时候,柳还在思考,真田和幸村究竟在哪里。他呼唤了真田的名字,可完全没有回音;这时就算是幸村的回答都会让柳感到欣慰,他害怕一种错觉,那两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仅仅是躯体,而精神却还笼罩在这间屋子之上,像是无法更替的空气一样窒闷着,在最后的时刻。
      这里曾经发生过争执,但很快,一切就像睡着了一样回复了平静……安静地沉睡在那里……
      那是水声,尽管微弱,但柳可以肯定自己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水声。
      “这附近哪里有水?!”柳在圭一郎刚踏进的瞬间大声问道。
      “……那边有个浴室。怎么了?”像是被柳感染了,圭一郎的语气顿时紧张起来,血脉相连的刻骨恐惧感或许比柳的更甚;他几乎要先一步奔向自己说出的地点,但很快柳便赶在了他的前面。
      虽然已不在下雪了,但地面上还是白茫茫的;柳觉得,自己的眼睛大概是被雪地的光芒晃花了,以至于他走进浴室的时候,看见的颜色是不停地变幻着的。
      绿色、蓝色、浅黄色……就是变幻不出红色——大概是因为,那里本就是红色的。
      浴池里的水已经满溢到了地上,随着水的蜿蜒,一线红色扭曲在其中,异样的,几近病态的美。而浴池中乍一看只能见到三只手臂沾染着斑驳的红,组成了诡异的图腾。一时间整个浴室中的场面异常得原始而纯净,无限的张力,令人凛然的圣洁。
      那是真田。还有幸村。
      柳看到,真田的一只手腕上不断地涌出鲜血,却还努力抬起着,用上另一个手臂的力量将幸村的手臂尽量竖起;而幸村的手臂是无力的,全身都是无力的,瘫软在真田的身上,失去了知觉和力量,只有那比真田色彩更鲜艳的手腕像示威似的亮了出来,在空中尊贵地环视着室内每一秒的变化,就连自己带血的手腕都能立在最顶端。而柳,一直被这种暗示性的仪式排除在外,作为一个旁观者,只能凛然。
      视觉上的冲击力太强,柳根本没有发现室内弥漫着的异味,那种鲜艳的甜腥,危险地摇曳在空气之中,让人踏不进一步。他在门边,混着红色的热水已经湿透了他的鞋袜,可被湿透了心的柳没能有所动作。直到那气味刺激到随后赶到的圭一郎。
      “……弦一郎!!”柳是被这个声音喝醒的,他堵在门口,而圭一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事实后立刻要推开阻挡的他,这才让他醒了。忽然间与素无敌怨的圭一郎有了竞争的冲动,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抵住了一直修习剑道的圭一郎,跨开大步扑向了真田的方向,想把他和幸村缠绕的手臂掰开。
      真田已经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上了,半合着的眼睛似乎随时会彻底合上,仅仅依靠着意志支撑,焦距涣散着;相反,他扶着幸村左臂的双手却一点点坚定,好像浑身上下的全部都凝聚在那双手上,好像那里并没有流血,好像只有双手中握住的才是生命仅剩的全部了。
      柳知道,他是想通过这样的过程让幸村的血停止从伤口中流出——事实上,那里的伤口的确因为他的压迫与直竖而几乎断流;但是,他自己左腕上的伤口仍旧汨汨,看起来像是用什么方法都无法阻止的洪流,争抢着要离开这具叫做真田弦一郎的身体,夺路而去。
      放任不得。柳不停地分开他们,在他看来,虽然幸村已经毫无知觉了,但真田的情况才是更糟的那一个。讽刺的是,在他这样想的同时,真田的眼睛艰难地寻找到了他的存在,用尽全力地开口。
      “……幸村……先……他的身体……”
      柳很清楚真田断续的词语中包含的意思。如果不是面临现在的情况,他应该会为真田的认不清状况而教育他一顿,而现在,他希望真田能立刻昏迷过去,纵使清醒才是最重要的。
      可悲的,近乎本能的保护。真田弦一郎,你究竟贯彻了多少年……
      突然开始怀疑幸村,怀疑他是不是利用了自己的健康问题来束缚真田——这是何等的自私,柳却不能管顾这么多,他在安抚真田,用尽所有的语言,直到真田逐渐松开了手中的力量——必须松开了,他没有足够的力气维持了。
      其实在场的人,柳、圭一郎、真田夫人都没有余力思考这惨烈的场景的原委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霎时间陷入了冰点以下的沉默,执着地分开浸泡在热水中两人的执着。在血与水蒸腾出的热气中,忙碌的人们冷静下来,冷静到将大脑冻成了冰块,只是机械地完成那些必要的事。
      分离,搬运,救护车,柳和圭一郎保持了惊人的速度和默契;只不过后来想起时,柳才发现,抢先抱起真田的是圭一郎,而不是自己。
      止不住的血沿着雪地画出一道道弧线,俯看过去像花朵一样在真田家的地面上绽放开来,像刻印一般烙在柳莲二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消散不去。就像那天的伤痕一样,永不会消失在每个人的身上。
      他惊讶地发现,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说不定,他会完全失去真田,而他听见真田说的最后一句话中,没有自己,只包含着幸村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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