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三嫁》巡山

155、第 155 章

　　章裕说的，秦好选择相信。江州城中所见，颜夫人与江州城之间的牵绊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够建立，如果江州一直在颜夫人控制下，她为什么要攻打当时有秦衡镇守的泸阳？而去如果她真心的想要攻打泸阳，凭泸阳当时的那点空虚兵力，绝不可能镇守下来。并且章裕的话，也解开了秦好很长时间以来的一个疑惑，当年泸水湍急，一个地窖存储的火油能有多少？真的能够引燃整个江面，令两万人命丧火海吗？
　　如果是一开始，就是一个送命的骗局，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正在思索间，程颂伸手搀过她：“到了。”
　　近前一座青山，半山腰处一道山门，来来回回的人穿着统一制式的单薄青布衣衫，春寒料峭里好像也不觉得冷。
　　走到山门下，山门上跃下来一个人，黑发高高的梳着个马尾，额前带着个红边锦绣的抹额，口里熟稔道：“怎么晚了一刻钟？”
　　秦好退了半步，咳嗽两声。
　　那人凑近半步，啧啧称奇，又退回去没说什么。
　　“我让你找的人呢？”程颂问道。
　　“在草庐呢。她可够机警，要不是你给了我信物，还不能够相信我，我要把她活着带回来还得费点功夫。”那姑娘抱着剑，脚步轻快的走在前面。
　　秦好疑道：“谁？她又是谁？”
　　程颂平淡道：“我师妹。”
　　秦好满脸问号：“认识这十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师妹？”
　　“噗嗤。”师妹在前面没忍住笑了，回头道：“那可不巧，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可能早那么一点点。”
　　秦好满脸愕然，这不应该吧？自己可是一出生就认识他了。
　　草庐前，师妹站定脚步，回身颔首：“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腾贞，秦谦的小师妹。”
　　可秦好只听了半耳朵就惊呼一声，快步向前。
　　草庐茅草顶上，一人大喇喇以手为枕的人不是花千杀是谁。
　　花千杀坐起身来，嘴角还叼着根茅草，满面愕然：“亲娘嘞，天下怎么掉下来个秦好？”
　　腾贞叹口气：“我的仙人啊，都跟你说了伤还没好全，怎么又上去了？”
　　一个腾身，架着花千杀下来了。
　　秦好甩开程颂的手，快步上前，拉着她看来看去，含着泪，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以为你……”
　　当时在北门口，花千杀一手将她推进护城河，自己却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爆炸火海里。后来再派人秘密寻找，都没有她的踪影。
　　又哭又笑的激动过了，秦好才看到花千杀整个肩背脖颈上都包着雪白的纱布。
　　秦好肝一颤，颤颤巍巍的揭开纱布一角。
　　黑红相间的皮肉上此起彼伏的水泡，撒着暗褐色的金疮药。
　　秦好背过身去，深深的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倒是花千杀自己无所谓的拍拍她的肩膀：“没事，都习惯了。”
　　秦好咬着嘴唇扭头抱住她，很小心的不要碰到她大片大片的纱布，眼泪落在花千杀比她高半头的肩膀上。

　　秦好哭完了，才回头看着一行人坐在草庐前的石桌边，烧着热水，腾贞和程颂闲聊几句，见秦好回头才说道：“你们若是来找这花姑娘的，就可以走了，若是来找师傅的，也可以走了。师傅闭关不见客。”
　　程颂扬眉：“你骗骗别人倒是可以，你想骗我？师傅是什么尿性，我能不知道？现在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
　　腾贞拉长了脸：“既然知道师傅的尿性，那你还来？”
　　程颂笑笑，递过一杯茶：“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找你的。”
　　腾贞愕然。
　　“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醉公子谭季谭先生，就是他俩的师傅。”花千杀摊摊手。
　　滕贞撇撇嘴：“早没什么醉公子了，他现在就是个醉老头。”
　　秦好左看看又看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有谁可以来给她补补课吗？
　　程颂伸手向腾贞介绍道：“这是……”
　　腾贞打断：“我知道她是谁，你心尖尖的宝贝嘛。秦好对不对？”
　　程颂轻咳一声，略有尴尬。
　　秦好脸微红，颔首致意。
　　程颂摇摇头：“就你嘴快，我要和你说的是，她就是颜夫人此生最旗鼓相当的对手，天命的宿敌。”
　　“你，要和她走吗？”
　　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秦好不解的歪了歪脑袋，虽然她是已经打算和颜夫人为敌没错，可这个话听起来怎么……有那么点中二？
　　腾贞率先反应过来，抱着剑，当即道：“我们走吧。”
　　？？？
　　花千杀噗的笑出声，又憋回去。
　　“你……不用收拾点东西？”秦好愕然。
　　腾贞摇摇头，面上有些落寞：“我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孤身来到这里，孤身离去，除了这把剑，这里没什么属于我的。”她轻轻的抚摸着剑柄上那刻着的季字。
　　程颂试着拓展去：“你带的师弟……”
　　腾贞果断摇头：“师傅不会听你们的，他视颜十八为恩人。你们要我跟你们走，可以，可我赤条条一身，再没别的东西了。师傅要我代为教导的师弟们，那是师傅的弟子，和我没有关系，若你们打的是让我带走师傅的弟子的主意，那只怕你们打错主意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程颂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腾贞也没和他们计较，当即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从草庐到山门，来来回回的弟子见着腾贞都低头喊一声：“大师姐。”
　　秦好悄悄问：“她就这么和我们走，也没关系吗？”
　　程颂摇了摇头，还不及回答，腾贞就自己答道：“没关系，我经常自己下山去玩，好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她叹口气，“这帮崽子们只怕要到厨房的米粮吃完才会发现我已经不见了好几天了吧。”
　　站在山门前，腾贞张开双臂告别：“再见，醉生门。再见，师傅。”
　　章裕见他们带着个小丫头下来，奇道：“我以为你们是去拉老谭头入伙，怎的又来个小丫头片子？”
　　程颂摇摇头：“师妹的剑，早就不在师傅之下，师傅老了，骨头都被酒泡酥了。这些年醉生门授艺的都是师妹，而不是师傅。”
　　花千杀点点头，深以为然，悄声和秦好点点程颂：“这个，我打不过。”又点点腾贞，“这个，我也打不过。”
　　秦好噗嗤：“那你打得过谁？”
　　花千杀拧了拧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章裕，意思很明显。
　　章裕脸上挂不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千杀摇头：“没什么意思。”说着又得意道，“虽然我打不过他们，可我若想跑，他们也别想追上我。”
　　上了马车，秦好勾勾手指头，程颂叹口气，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钻进马车，秦好勾着他的脖子逼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师妹？”
　　马车外的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一个个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程颂低声解释：“那我也没得选啊，我从四岁就开始跟着谭先生习武，腾贞在那时就已经跟着师傅了，说是师妹，其实是师姐，只不过她比我小上半岁才管我叫师兄……”
　　“为什么这些年我不知道？”
　　程颂还委屈呢：“我小时候每天早上去习武，你不是都知道吗？”
　　……并不，那时候她都在睡觉。
　　“所以是你不关心我。”程颂反将一军。
　　秦好赔笑：“哪里不关心你啊……”
　　情势瞬间反将过来。

　　可惜好景不长，胎里弱又没有好全的身子，让秦好再度在舟车劳顿的路途中病倒。
　　自打从江州回到望京，秦好就昏昏沉沉的一直发着低烧生病，大夫来了又去都说不出个好歹，她也不甚清明，大约听见个“痨病”，可等她清明一些了，大夫又被程颂撵走了，程颂只说她小产后身子不好，需要调理，别的没再多说，可人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瘦、憔悴下去。
　　病重间恍惚的听见云归在门口挡了什么人：“……我们小姐还病着……大约是理不了公子的事了……程大人吩咐了……回吧……”，醒后问云归，云归茫然的说是她听错了。
　　大约过了好些日子，她才从花千杀的口中得知，京城里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秦好止住咳嗽，蹙眉问道：“怎么也没人告知我？”
　　花千杀自江州回来也是一直在静养伤势，将将听说此事，就连忙来告诉她了，面对秦好的责问，她没有多做解释：“去看看他们吧。”
　　来不及扑一扑妆容让整个人显得更有精神一些，就以病中憔悴的样子出现在了元时及涂雨暂住的驿站。进门正撞到要出去的元时，元时大吃一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秦好勉强笑笑：“我听杀杀说了你上京来为涂雨伸冤的事情，没有想到你竟然和涂雨认识。”叙旧的话实在是不必多说，“说说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元时虚虚扶一把她，手指搭在腕脉间一握，顿时原本想要回答的话都忘记了：“你怎么……这样了？”
　　秦好摇了摇头。
　　两人在桌边坐下，才正经说起事情来。
　　元时满面愁容：“本来以为年关时我离开望京就再也不会回来，不料竟然出了这遭事。我和涂雨算是幼年一同读书的玩伴，后来他母亲改嫁他就跟去了罗州，但我们一直有着书信往来。这次他遭此大难，写信同我求助，我思及你在望京，还算得上是能说上话的人，便带着他一起前来同你求助。”
　　秦好握一握他的手腕：“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我，我也义不容辞。涂雨曾与我一饭之缘，逢此大难，我也少不得要襄助几分。”
　　“我曾到秦家求助，你哥哥，具体哪一个我不分明，但告诉我你生病静养不理事了，我起初不信，直到现在……”他痛惜的看看秦好的满面病气，“江州一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孩子也没了，还染上了痨病？”
　　秦好恍惚道：“果然是痨病，还以为我听错了。”
　　元时眼神闪一闪：“他们没人告诉你？”
　　秦好摇摇头：“继续说说涂雨的案子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花千杀也只不过听闻而已，个中关节知道得不是很详细，我得仔细过问了才有可能帮涂雨伸冤。”
　　“三月下旬，罗州官道有人路过涂雨的竹庐，奸杀了他的孕妻，连带回竹庐拿书的青童也被杀之灭口。杀人者被涂雨及村民拿下，是江州府护送入京的要员，名叫欧泷子。罗州知府在村民面前允诺一定将杀人者查办，但涂雨暗中跟随，发现欧泷子仍旧被护送入望京，根本没有得到他应得的惩罚。”
　　秦好不解：“欧泷子？是何方要员？政要还是权贵？我在望京并没有听过此许人也。残杀良家妇女，又人证俱获，罗州知府何苦包庇他？”
　　元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江州府衙送进京的重要人物，如今住在江州王在望京的府邸。”
　　萧雍……还是颜夫人？秦好眼神闪一闪：“你们到望京来鸣冤，有多久了？京兆府有没有接手此案？”
　　元时神色黯淡：“已经小半月了。不要说京兆府了，刑部、大理寺、望京府衙，我们都去过了，都说不归他们管辖，属地案制。我和涂雨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令人过问此事，涂雨现在天天在街上举着鸣冤的横幅，正想办法要去找相爷的行踪当面鸣冤。”
　　秦好不赞同：“你们闹成这样，连花千杀都知道了，相爷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但他没有过问肯定有他的理由，这个理由，你们知道吗？”
　　元时摇头：“到望京，四处的办案衙门都去了，也没人见我们给个话儿说说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办那贼人，我们升斗小民当真是不知道如何才能为亲人申冤昭雪了。”
　　秦好知道了大概事情的原委，起身道：“我知道了，你随我到秦府去，我怕……既然欧泷子势力如此惊人，连相爷都不想过问，你们这样闹将下去，恐怕有人会对你们不利。”
　　“可涂雨……”元时迟疑道。
　　秦好宽慰他：“不打紧，我这就差人去找他回来，漫无目的的叫人看一通热闹，不如打蛇七寸一招制敌来得强，待我打听好了欧泷子的事，咱们一本奏达天听，让谁也瞒不下去这件事。”
　　尽管一路已经足够小心的乘车来去都有人照看，但秦好临着进门前仍然踉跄了一步，元时眼疾手快的扶一扶，却被别人一把推开。
　　程颂叹息着半圈住秦好搀扶着她走路：“我下朝回来见你不在就知道你肯定是去找他们了。”
　　秦好满是责备：“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跟我说？漫说受难的人是元时好友，就凭我与涂雨的一面之缘也绝不应该令他在望京举走投无路。”
　　程颂痛心：“你能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吗？发烧了十多天一直神志不清，连行走都没有办法做到，你体会过我和其他家里人的担心吗？别人又怎么能体会到我们不忍你再度劳心劳力的心？！”
　　‘别人’元时退了退。
　　秦好没有想到这一层，口气软了软：“可是……若是你是涂雨，遭此大难的人是我……”
　　“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程颂几乎是即刻就打断了她可怕的联想。
　　秦好抿抿唇，决然道：“不管你怎么说，涂雨这件事情我揽定了。”
　　“你一定要揽事上身吗？相爷、长公主都不愿意管这件事你看不出来吗？因为欧泷子这个人再混蛋，但他是江州王明明白白放出了话一定要保下的人。西南兵乱之后，安庆王势败，江州王一家独大，所有人都要避其锋芒，你又拿什么去撼动？”程颂明明白白的阐明局势，望京城多么大一丁点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大佬们会不知道？按兵不动自然有其缘由。
　　“江州王究竟是为什么要力保欧泷子？”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程颂紧紧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也知道，江州王的意思就是颜夫人的意思，如果你真的要插手，不妨自己去问颜夫人。但我，非常不同意你用这副病躯插手这件事，这是我的意见。”
　　秦好笑笑，伸出一根指头温柔的点在他皱成一团的眉心：“好了，我知道了。”
　　亲昵的劝慰也并不能让程颂的内心焦灼减轻几分，他太了解秦好了：“所以你也还是不会放弃是吗？”
　　秦好笑容收却一些：“是。不论如何，犯法的人就应当以法律惩治他们。推己及人，若你我是失去亲人的升斗小民，做足了所有努力都惩治不了凶手，那该有多绝望多悲伤？”
　　程颂目中闪光，伸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温暖手心，初春的天气，她的手依然冰凉沁骨，他自嘲般笑笑：“是啊，我爱的不就是你不管任何情况下都永远坚持本心永远如一的样子吗？”
　　元时在后凄然道：“我听明白了，总之都是权贵间的博弈，升斗小民普通百姓死便死了，无人在乎，也无处说理。好好你也不必多加费心了，你如今身体这个样子，是我思虑不周了，若知道你真的病成这个样子，我也是不会愿意来打扰你修养的。”
　　秦好坚定道：“不，元时。王法云，杀人者当伏罪也。我且不信，杀女子与孩童者，竟然能够脱逃律法，天理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