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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出征的当天,我看见三宝哥穿着银白的锁子甲,站在晨光下,浑身闪耀着雪白的光。他眼睛弯弯的,格外明亮,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比盔甲还白亮的牙齿。那笑容还是温暖而舒服,不像去征战,倒像去踏青游玩。

      比三宝哥更像踏青的是她,依旧穿了夺目的红衫,外面是黄色的皮甲,那柔软的金色皮革光亮美丽,闪得人眼睛疼,赤红色的衣衫更加令人心绪不宁。她扎好箭囊,三宝哥正在往箭囊里放箭支。她嘻嘻哈哈地比划着,顾盼间神采飞扬。

      我看着三宝哥为她整理箭囊的背带,眼神里流露一种忧伤的专注,凝视着她就像凝视着一件稀世珍宝。我黯然地靠在院门上,晨曦中相互打理行装的两个人之间,有种别人插不进去的气场。我傻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心里有点羡慕,也有点茫然。

      要是我也有个这样的朋友该多好啊!

      可以生死与共的朋友……

      她有什么好?所有人都围着她团团转,就因为她是小郡主。即使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还是有人心甘情愿陪着她。陪她玩耍,陪她胡闹,陪她生死与共……

      “你来了?”她看见了我,得意地跑过来,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这盔甲好看吗?”

      我有点诧异:“盔甲不是用来保护自己不受伤的吗?”

      她也有点诧异:“是啊。”

      “那和好看有什么关系?”我漠然答道:“要是为了好看你就别穿盔甲了,那样最好看。”

      三宝哥扑哧一下笑了,在她抬手要打我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拉进怀里按住,笑道:“无澜就是这么了不起。”

      “大逆不道的混蛋!”她踢了我一脚,怒道:“看我不揍你!”

      “你还是留着力气去打仗吧。”我不屑地笑道。

      “可恶的家伙!”她在三宝哥怀里不住挣扎,小猪崽似的叫唤着。

      “别闹了!”三宝哥拖着她后退,笑着对我说:“我们不在,庄里还要你和冼薏打点。你要多注意身体,不可太劳累。”

      “庄上的事情有冼薏帮着我,你们不要担心。”

      “不过,这庄上老老小小千余口人,也要费不小的心呢。你千万不要逞强……”

      “干活累死你!”她冲我龇牙咧嘴。

      “打仗打死你!”我也不甘示弱。

      三宝哥突然脸色一变,对我厉声道:“无澜,不许胡说!”

      我顿时吓呆了,她也愣住,仰头看着三宝哥的脸色。

      我从没见过他生气,那么随和温柔的一个人,发怒的时候虽然不可怕,但却让我心里酸酸的。我什么也没说,低头跑开了。

      远远地我听见她对三宝哥大叫:“为何要对无澜发脾气?讨厌!”

      听见她这样说,我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那天我没有同别人一起为他们送行,我站在屋顶上,看见冼薏站在大门口抱着她哭,三宝哥似乎有点心神不宁,一直四下环顾,像在找什么。

      我一直坚信那天他在找的是我。

      她紧紧抱了一下冼薏,然后推开她上马去了,她的马鞍上挂着弓,箭囊里装满了箭支。

      她上马,领着骑兵队浩浩荡荡开拔。我看见三宝哥迟疑了片刻,也上了马,追上她,却不时回头。

      我看着他闪亮的盔甲,忽然惊讶地发现,他和她的盔甲竟然相差这样悬殊——他的是锁子甲,而她,只穿了皮甲,她的马匹连甲也没有披。

      后来我才知道,在战斗中分轻骑和重骑作战——

      轻骑是靠射击和扰乱攻击敌人,因此装备多为马不披甲,人披皮质轻甲或也不披甲。只有这样马匹才能在战斗中反应灵活,进退自如。为了行动迅速,她将装备减到最低,这也意味着她的保护很少。

      领头的骑兵任务是将步卒方阵冲开,分割打乱,也就是队伍的最先锋。穿着这样轻薄的皮甲深入敌阵……

      她担任的,是最危险的作战任务。

      我看着蚂蚁一样缓慢移动的队伍,队伍前面那个醒目的红色逐渐变成一点。

      突然有种很伤心的感觉,不光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她,还有三宝哥,还有那些开赴战场的士兵。

      这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如果可以回到从前的逍遥日子,她绝不会生出想要天下的野心来。

      因为什么都没了,于是就期待更多。

      你,一定不要死,要活着回来。让我看看,你的天下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走后,我和冼薏就在庄里打点日常事务。

      我令自己很忙,故意忽略前线的消息,我宁愿直接知道结果,也不想跟着战事进程提心吊胆。

      我和冼薏很有默契地搬到一起睡,夜里背对背,都瞪着眼睛不说话,彼此都知道对方没睡,但却假装自己睡着。谁也不说话,也不探讨战事。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会回来吗?

      夜里,我反复合计着双方的战斗力,一会儿觉得我们很强大,作战方法制定得天衣无缝;一会儿又觉得隋军也很厉害,我们还有不少漏洞。这样翻来覆去,不停地让两只军队在心里打仗。

      他们走了五个月,我和冼薏瘦了一圈。

      直到那天傍晚,报信的人来了,告诉我们——

      那场战争胜利了。

      我们损失了两千七百人,隋军全军覆没。三宝哥受了轻伤,而她竟然是奇迹一般的毫发无伤,若非说有伤,也只是小皮肉伤。

      冼薏听见消息后一下跌坐在地上,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转身走到院子里。在夕阳下张开手臂,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十天以后,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下,我站在屋顶,看着天上的纸鸢掠过地平线,回旋直上,它背后突然闪出一个黑点。

      黑点变成黑线,再变成黑色的小块,大块。

      黑色的前面,是一点耀眼的红。

      冼薏站在大门口,还没有看见他们的队伍,仍旧在焦急地盼望。

      我看见那红色的一点飞驰而来,像流星一样划过来。冼薏跑过去,两个人在不远处遇见停下来。我看见她从马上跳下来,两个人抱在一起。

      她们一定哭了,我松了一下手中的线,纸鸢扶摇直上,再扯两下,飞得更高了。

      她从冼薏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纸鸢,也看见了我。

      我拉扯着手中的线,看着她从大门走进来,穿过一层层的院门,来到我坐的屋子下。她也瘦了,似乎还长高了些,皮肤黑了不少,脸上那双骄傲美丽的眼睛依旧闪闪发光:“我回来了。”

      我看她一眼,接着把目光放回纸鸢上,淡然道:“灶上有你的饭。”

      “太棒了!”她揉着肩膀朝厨房走去:“我要吃三碗饭!”

      我慢慢收手里的线,他和纸鸢一起落在院子里。

      我将纸鸢扔在地上,跳到树上,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无澜……”他拾起纸鸢,走到我身边。我视而不见地拿回纸鸢,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有点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上低低响起:“你长高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这句话明明没什么特别,却像在堤坝上开了个小口子,有什么东西从我心口上洪水一样顷刻而出。我依旧低头不语,但眼泪却没出息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看着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把我拉进了怀里,叹道:“真是个孩子……”那宠溺爱怜的口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还有他身上尘土和青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都忘不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怕……你回不来了……”

      “我也怕……”他有点哽咽:“我也怕不能回来见你。”

      我抱着他,哭到快昏过去了。我知道,他一定也流泪了,虽然他没有出声,我能感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

      我们就一直那样抱在一起哭泣,直到很久……

      那是我们的第一场胜利,虽然赌上全部身家,但却赢得了在关中立足的基础。这一战,不仅是她和三宝哥,就连何潘仁他们也成了名人,在众多烽烟英雄中显露出来。除了扬名立万,更实际的好处是更多的人来投奔我们了,有百姓,有盗匪,也有隋军士兵,别庄扩大了好几倍。

      她想要的那个天下,似乎有点模糊的影子了。

      我看书上说“天下大同”,于是想她的天下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的天下还只有关中的那么一小点地方,但是她节制兵马的本事却像是天生的。她很少板着脸,即使是出征前夕也会微笑着打趣士兵们的装束。但下一刻,她也会把犯了军法的士兵拖出去施以严刑。

      夜晚,她会换上美丽的衣裙,盛装巡视。

      她说那是对士兵们的感谢,感谢他们抛家舍业跟随自己。

      我看着她华丽精美的衣裙,会觉得很奇异。在这美丽柔软的布料底下,她绽放出的依旧是张扬和暴戾的气息,像她的鹰和马匹,总是跃跃欲试,生机勃勃。

      我有了参加他们会议的资格,开始有些局促,慢慢就习惯了。

      听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时政,还有军事走向,各地局势等等,时间久了竟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难怪她总说得天下的话,谈论这个地方何时攻取为佳,那个地方暂时放下容后再来,皇帝根本是放不到台面上的傻瓜,这个天下在他们嘴里就像个什么东西,唾手可得。

      书上说,得天下是“逐鹿”,此话真的不假。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头叫“天下”的鹿,摩拳擦掌,摆下阵势,你来我往地捕捉之。

      在她的眼睛里,这也是一件好玩的大事情了。

      可惜,我每每听了只有心惊。我想,我心里总是摆脱不了晋阳宫的那个小女孩,永远想看着屋檐和鸟雀自在为生。虽然在动脑子,在动心思,然而却永远不及她的热情。

      此后的战斗使我们离开了别庄,带着大部队在关中各地辗转。

      从前逃亡的日子让我心惊胆颤,现在又回到类似的情况中,我的心绪难免不好。我害怕不安定,流离失所,我害怕这种也许第二天早上就醒不来的生活。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她听,她大笑,看着我说:“怕醒不来,就不要睡。”

      她是可以不睡的,整夜整夜地在大帐里亮着灯,把地图都快吃到肚子里了。她率领我们的大军,向黄河一带移动,途中所遇到隋军的绞杀都被一一化解。我们损失却很惨重,三宝哥数次重伤,她奇迹般的好运气也没有一路相随。

      她经常背上插着箭像刺猬一样回来,有一次背上插着一柄短刀,满脸满身血污地被人抬回来。她酷爱的红色衣衫倒是起了掩盖受伤的作用,使她看上去不那么惨烈。为了她身先士卒的习惯,三宝哥跟她没少吵架,两个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反而是常常见了面不说话。

      我时常站在高处俯视他们的战场,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能活动的黑色慢慢变少,到最后都只有一小撮活动,其他的都停下来就是战争结束了。

      我很难想象那片黑色中,他们是如何成为最后活动的那些人的。我策马下去,看见爆裂的肚腹,变形的头颅,缺少四肢的哀号辗转的士兵。

      我只能感到晕眩和恶心!

      看见她挥舞长枪和马刀,在人群里砍杀,灵活地闪躲,凶猛地进攻。她的马术极其精良,在鞍上来回仰俯,滑到马腹下避开攻击,又闪电般转上来。无论是轻骑先锋还是重甲后援,她率领的队伍都游刃有余。我知道这是她彻夜不眠,和苦心训练的结果。

      “她变了……”三宝哥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和统兵将军们站在秋日的阳光里,指手画脚地讨论着士兵们的训练情况。

      “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我面无表情:“总是想干什就干什么。”

      三宝哥笑着坐下来,他的笑容也不像从前那么温和了,多了些无奈的味道:“我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太热衷于征战了,这对她没好处。”

      我也坐下来,道:“她原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你还怕她会有什么闪失?”

      “她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的时候,我就是她的侍卫。”他拿起一小截树枝,在土地上无目的地乱画着:“她喜欢玩乐,四处都是她的乐园。她脸上总是开怀的笑容,不像现在,暴戾,阴沉,三分像人七分像兽……”

      我把头枕在膝盖上,侧头看着不远处的她,眼睛闪亮,神情沉稳:“她倒是越来越有主帅的样子了。”

      “我不喜欢她这样。”三宝哥叹息道:“她这样的女孩子,应该快活地过日子。我看着她在战场上杀戮,心都快碎了……这个混账世道!”

      我把脸转回来,看着他:“她叫你心碎?我呢?”

      三宝哥伸手,温柔地摸摸我的头:“无澜你就这样吧,很好。看见你,就觉得很安心,有再大的烦恼都化解了。”

      “我不会让你心碎吗?”我不甘地追问。

      “当然不会。”他笑。

      我再次把头转过一边,看向她。

      她大步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我们,神情有点别扭,道:“父亲和哥哥们要过黄河了,咱们得加紧速度了!”

      正在和三宝哥闹脾气,她的语气有点生硬,态度也很不自然。

      “你不累吗?”我仰头看着她。

      嘴唇上起了好多泡,有的破了,结着黑紫色的血痂。手臂在上次作战中受伤,还帮着白布,腿上的伤也让她走路十分不顺。

      “我没有你那样的好命,可以坐等着,就有天下太平。”她这话带着气,多半还是说给三宝哥听的。

      三宝哥脸上一红,不悦地看着她。

      她冷冷笑着,毫不示弱地与三宝哥对视。

      我淡淡一笑,道:“你的饭在灶上。”

      “知道了。”她收回不善的目光,蹒跚地走开了。

      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三宝哥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起身追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她停下来,两个人四目相视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说什么,顺从地让三宝哥扶着她走了。

      她总是让你心碎,你为什么还是跟着她?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

      我也想能让你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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