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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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离尘给画晚留了半盘糖醋香骨，可到底没有等到画晚回来。
画晚回宫时，已到了第二日的酉时，刚进了宫门，就撞上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宫女，那名小宫女惊慌失措，连掉下的东西都顾不上捡，掉头就跑。
“等等……”画晚追出一段路，拐了个弯，就失去小宫女的身影。
这里正好是宫中岔道比较密集的地方之一，加上天色已晚光线昏曚，往来宫人发式一致服饰多有相同，每个人都快步前行各有忙碌，要从中找出没瞧见正脸的小宫女，确实困难了些。
画晚停下脚步，托在手中的小包沉甸甸的，也不知那名小宫女掉了什么，又为什么惊慌。
画晚沉思了会儿，垂袖将那包东西稍做遮掩，神色自若地就近找了个僻静地，借着暗淡的天光小心地仔细查看。
用来包东西的是方宫女常用的素色手帕，湖蓝的颜色，该是前年八月发下去的那批货。
麟德帝对宫人多有怜悯，自麟德三年以来，把以前宫中每年一次发放宫人衣物用度的旧制改为每年两次：一次在二月初，一次在八月尾；一次发春夏新装，一次发秋冬衣裤。而宫女能在每次都领到新手帕，二月红黄暖色，八月蓝绿冷色。如此一年下来，竟是比从前多了不少衣物，经历过两朝变迁的老宫人们都道麟德帝仁慈。
画晚又想到宫女是五年一选，最新的宫女是去年入宫的，而宫女遴选的年龄限制在十到十三岁之间，虽然没有见到脸，但画晚感觉以那名小宫女的体形步态来说，年纪不过二十，这样推来，那人应该恰好在麟德十七年进宫的那批宫女里。
大致知道了范围，查起来也容易多了。现在只剩下弄清楚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这样也许就能把事情推出个大概，也能解了画晚心中的疑问。
画晚想着，打开包上的结，画晚留意到，这个结打得颇有讲究，是大溪人家传的大溪游子结。
大溪那里不靠山不傍水，土地又不肥沃，也没有官道经过，更不是商旅行程上的必经地，为了生活得更好，从百年前传下来，大溪年青人背井离乡出外打工或经商，然后把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银子放包里背回去，这才产生了不容易松脱的大溪游子结。
画晚由此又得到一条线索——可能是大溪人。
然而，手帕解开，显露出里面的东西后，画晚对于要不要找出这个小宫女，深深犹豫了。
那是一座精美的白玉送子佛，巴掌大小的玉上，竟然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慈祥笑佛一尊，还有围绕笑佛嬉闹不休的垂髫小孩九个。
这东西绝不是一个小宫女会有的！
如果是偷的，那么找到这人无疑是逼她去死……
对宫规了如指掌，又见多了宫中丑恶的画晚，思考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就地挖了个坑洞，把那尊上好的白玉雕置入坑中，合手拜过，拨土掩埋起来。
画晚站起身，四下张望，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收进怀里，在那个填了土的坑上踩上几脚，然后用脚扒来一些枯枝败叶盖在上面，左右看着没有异状，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望瑶宫，得知太子离尘这时才用晚膳，画晚连歇也不歇，赶忙洗手擦脸，过去亲自侍侯。
离尘见到画晚，先是一喜，想到那半盘浪费了的糖醋香骨，又是一气，继而心下又替画晚辩解，脸上神色是变了再变，直看得画晚莫名其妙。
辛儿在旁嘻嘻笑着，不管离尘愿不愿意，把事情原委大略地说了一遍。
画晚听后又悔又喜，悔的是自己昨晚竟没有赶回来，白白辜负了离尘的一片心意，喜的是离尘心里到底想着自己，就连吃到好吃的都给他留了一半。心头滋味转来转去，最后只剩下暖暖的甜沉淀下来，画晚整个晚上都心情很好地眉眼含笑，直到服侍着离尘睡下了，才回到自己的屋去洗漱。
画晚是东宫总管，这身份摆在那里，跟着离尘进宫来，也还能有间自己单独住的屋子。画晚住在望瑶宫的东北角，距离离尘所住的寝殿挺远的，这里原本是德妃的乳母秦嬷嬷的居所，老人家就喜欢安静些的偏僻地。
画晚的屋子不是很大，进门就摆了张四脚方桌，桌上还铺了块素净的桌布，圆盘里一直备着把胖肚子水壶和三四只茶杯。画晚先倒了杯凉水喝下去，才换下衣服，疲惫地坐在桌边握拳捶捣着肩背，低头就瞧见那条湖蓝色的手帕掉在地上，画晚弯腰拾起手帕，捏在手里思量了很久。
画晚把桌上油灯移近些，将那方手帕拉开，凑到灯火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手帕上居然没绣一个字，再找不出半点线索。画晚吁了口气，他想也许天意本就该如此。
摇头笑了笑，画晚单手勾着手帕一角，在灯焰上点燃了，淡淡地垂眼瞧着手帕一点点被红黄色的火苗吞噬，画晚手一松，最后那一角也在飘落的过程中被烧成了灰烬，一条宫帕最后只留下一小撮焦灰，画晚起身拿扫帚撮箕清理干净，就什么都不剩了。
这事画晚也没放心上，在他看来，偷窃固然不对，但宫规森严，宫人一旦被查实犯有偷窃宫中财物之举，就算当时侥幸保全了性命，也难逃活罪——对宫女来说，她们将永远失去出宫还家的机会，不仅会被施以黔刑，还要用余生做尽宫中的脏活苦活累活，死后也只能被弃乱葬岗曝尸荒野。
画晚实在不忍见那小宫女下场凄凉！
这回撞在他手上，他心存慈悲帮了她一把，他由衷希望她能及时回头清白做人。也许他这么做有纵恶之嫌，但画晚觉得，他良心能安了。而若是那名小宫女再行偷窃，终有被发现的一日，到时，也是她咎由自取，天理昭昭，终得报应了。
画晚没把事放心上，过了几日，东都趁夜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仿佛一个晚上就把世间铺满了白，早上人们推门去看，举目都是一片银妆素裹的景象。
那树上，屋顶，墙头，路面……竟落了一节指厚的白雪，宫里人都把冬衣穿上了，前些天还能凑合着换换的秋装都装进了箱子里，一个个穿了袄的宫人略显笨拙地忙着扫雪铲雪。
望瑶宫里人手不太够，正巧离尘去静心堂见新任太子太傅去了，离尘带着辛儿去，把画晚留在望瑶宫里，画晚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便把袍尾扎进腰间，也拿了柄扫帚，同宫人们一起清扫望瑶宫外路面的积雪。
扫雪瞧着不累，其实完全是件体力活，不多会儿，画晚便感觉身上发热，鼻头开始渗出点点汗意。
“总管大人，您歇着吧，这些交给小的们做就行了，您别累着啊。”与画晚较近的内侍劝阻道。
“是啊，总管大人，您是什么样的身份，这些活怎么能让您来做啊？”边上小宫女也停下扫帚，插了一句。
“总管大人，请您快进去歇着吧，屋里有火盆暖茶，可比在这儿挨冻好多了。”一个冷得直哆嗦，把双手放到嘴边哈着气的小内侍说。
周围的宫人，也趁机停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在他们心里，这个东宫总管虽也说一不二处事认真严肃，但对他们从不盘剥勒索，公事上严苛，私下里却对他们多有关怀，他们是真心敬服画晚的。
画晚温和地笑了笑，把扫帚杵在雪地上，看了面露关心的众人一眼，说，“那好，大伙都歇一歇。”又转向两名小宫女，吩咐，“心兰和心梅，你们就受累些，进去煮锅姜汤，等会儿每人喝一碗暖暖身子。”
众人欢呼，心里对这总管的好感又加深了些。该歇的就地歇着，被点了名的两人也欢欢喜喜地应声去做事。
画晚随和亲切地与众人聊了几句，觉得歇得也差不多了，便让众人都起来继续干活。
正是这时，有名陌生的小宫女怯生生地找来了，见人便打听东宫总管。画晚耳尖地听到远处有人在找自己，抬眼望去，是名有些眼熟的小宫女。
“请问……您……您是东宫总管大人吗？”
画晚正想着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名宫女，小宫女已小步跑到他面前，小声地问。
“我是。”画晚点头。
小宫女瞄了眼左右，忽然倾身靠近，画晚一惊，直觉地往后退，却听小宫女细声咕哝了句什么，画晚没听清楚，却停住了身，等小宫女一手掩嘴又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说了个词——
“白玉送子佛。”
画晚想起她是谁了。
画晚放下扫帚，交代两句，便和小宫女寻了个清静处，细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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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画晚当初跟着离尘进宫来侍侯，内侍监奉了太后懿旨，派了名内侍时刻跟在画晚身边监视着，以防画晚做出□□宫闱的事，但画晚一向谨言慎行，举止行为找不出半点偏差，那内侍每回向内侍监上报的也全是些找不出一点差错来的事。到了后来，凤藻宫闭门，翠微宫无主，再经历了良妃出家，四宫被封的事后，后宫再无人可独掌大权，到了太子监国时，内侍监干脆把监视画晚的内侍撤回去，也不再限制画晚的动向。
画晚和小宫女来到棵大树下，这里距离众人较远，被树挡着也较为隐蔽，画晚为了避嫌故意把身体暴露在树外，这样即使谈得时间久一些，也不会惹人闲话。
小宫女却是二话不说一来就跪下，在雪地上用力连磕三个头，画晚要拦也来不及，只能稍微错开两步，避免受了她的重礼。
原先第一个说话的内侍带着隐忧抬头望了这边一眼，那小宫女被大树遮了，看不见，只见画晚往旁边走了两步，摇头说了句什么。内侍想许是自己多心了，便不再去管，低下头努力完成分内的事。
画晚说：“你给我磕头干什么？快起来。”
小宫女眼含泪花，仰起脸道，“您是楚孜的恩公，楚孜这是给恩公磕头呢！恩公不受楚孜的谢，请恩公教楚孜，该怎么报答恩公才好。”
“你不要乱说！我从不认识你，又怎么会是你恩公呢？”画晚板起脸，负手叱责。
“楚孜不敢！”偏偏小宫女还是只认死理，咬住不放，“楚孜不会认错的，您就是那日楚孜撞上的人。当时楚孜害怕得要命，那……东西掉了也不敢捡，楚孜回头看了，是恩公您……”
“住口！”画晚急促大喝，他真是不明白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画晚转头四顾，那边扫雪的宫人都没注意这里，他上前两步一手撑到粗糙的树干上，压低了声音紧紧盯住还跪地上的小宫女，“你想干什么？要回去吗？”
“不是的！”小宫女慌忙摇头，“其实，楚孜也不想做……那种下贱事，只是家里奶奶病重，娘托人捎信进来，可是……可是我们这些下等宫女，不像姑姑们有主子护着疼着，每年领的那点钱，还不够孝敬嬷嬷公公……楚孜……楚孜也是没有办法……”说到一半，小宫女低下头，嘤嘤切切伤心地抹起眼泪来了。
画晚沉默了，她说的这些事，是宫里的旧习，麟德帝当政以来，虽然一再改善宫人的待遇，可后宫之地毕竟是后妃在管，麟德帝再圣明，也不可能恩泽每一个角落。像小宫女说的这种盘剥之事，若真让麟德帝碰上了，倒可以为这些下等宫人做回主，碰不上，他们也只能认命了。
“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画晚心有不忍，放缓了口气，叹道。
“是……”小宫女蓦然抬头，可当视线一触及画晚温和的目光，便又卡在了喉咙里，眼神黯了一黯，慢慢垂下眼去，嗫嚅道，“是……是……”
画晚看她这样，反而着急了。
“到底有什么事？”
小宫女深深地看了画晚一眼，似乎在犹豫挣扎着，画晚想她定是有难言之事相求，画晚虽不是菩萨心肠的人，但若真有人求上了他，能帮他还是会尽力帮忙的。
“你说吧，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不会推脱的。”
得了画晚这句话，小宫女终于定下心来，又磕了个头，才说，“求总管大人大发慈悲，救救晏雪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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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宫女五年一放，五年一选，一般来说，放出多少去，便要选进多少来。
刚刚进宫的小丫头们还都不是宫女，这些来自民间的女孩都会被送进宫女居住的万姝园内，交由经验丰富的嬷嬷与年长的大宫女调教。每个大宫女负责带五个小丫头，大宫女就是这五个小丫头的师傅，但丫头们不喊大宫女“师傅”，而是叫“姑姑”。
在宫中，“姑姑”是个敬称，只有高等宫女才能被人称一声“姑姑”，这个敬称是与年龄无关系的。
小宫女楚孜口中的晏雪姑姑，正是当年带过楚孜的大宫女，后来到了明仁宫李昭容处侍侯。重阳刺帝案发，四大家一起倒台，四宫娘娘都被打入冷宫，原本四宫宫人也都打散了派往各处，只有极少数平日里与主子感情深厚的宫人自愿追随四宫娘娘进入冷宫。晏雪正是其中之一。
“……姑姑说娘娘对她有大恩，任楚孜再怎么劝，姑姑都决意跟娘娘进梓园……楚孜悄悄去看过姑姑几回，梓园那里什么都没有，娘娘们都只能吃些粗冷食物，更何况是姑姑……楚孜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姑姑教楚孜要千万呵护脾胃，只有脾胃健康，才能身体健康，才能侍奉好各位主子……可姑姑自己就是胃不好……”小宫女哭红了眼，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前几天楚孜给姑姑送冬衣，就见姑姑胃疾发作，当时就疼得满脸煞白几乎昏厥……昨天姑姑已下不了床了……”
画晚听明白了，无奈而又感动地叹了口气，“难得你这么惦念师徒之情，我不帮……都说不过去了。”
“楚孜代姑姑给总管大人磕头了！”
画晚忙伸手扶住感激涕零的小宫女，一使力把人扶了起来，“别再给我磕头了，我受不起。”小宫女还想说什么，画晚打了个打住的手势，接着道，“你在这雪地里跪了大半天，快先回去换身衣裳拿盐揉揉腿，再喝碗热乎的姜汤，可别落下病根呐。”
“总管大人……”小宫女眼眶一热，泪珠子又噼啪掉下。
画晚安慰地笑道，“梓园那里是冷宫禁地，平日里都不许人靠近的。现在天还亮着，你我都还有差事，你快回去先把差事办好，我略懂歧黄，也能备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等天黑了，我们在枫竹林见，再一起去梓园，可好？”
小宫女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照画晚吩咐的去做。
名为楚孜的小宫女走三步，停两步，画晚挥手冲她保证似地点了点头，她才下定决心扭头离开。
回过身，画晚想了又想，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古怪，画晚思考再三，估摸着离尘回来也还早，便回去嘱咐几句，匆匆去了趟内侍监查楚孜和晏雪的资料。
负责管理宫人资料的内侍在画晚拿出东宫令牌后把两人资料都找了出来，画晚细细翻阅，薄薄的几页纸，详细地记录着诸如两人进宫的时间、体貌特征、籍贯、什么时间在哪里当差、有无赏罚记录等等的事，从记录上看，与小宫女的话相符。画晚谢过出来，又找了几个宫人打听，依着指点寻到当年与楚孜同在晏雪手下学习的宫女，还问了几个明仁宫的旧人，那些人说的也与小宫女的话对得上，画晚这才完全打消了疑虑，转去太医院拜访还算有点交情的宋医士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三十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