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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02
      独孤冶生气了。
      其实,独孤冶也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
      他是遗腹子,生在墨家,长在墨家,母亲虽与墨晟澄的原配夫人平起平坐,他尴尬的身份还是少不得受墨家子弟的欺负。
      是以,小小年纪,他已懂得内敛,母亲常拿出一副八十一忍字图给他看,告诉他凡事需忍则必忍,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大事。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很明白何为大事,只是隐约觉得照母亲说的去做,则有朝一日必可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他以为自己做得够好,跟母亲去溯元莒山给生父上坟,而后留在莒山潜心学习,修身养性,不想回到阔别已久的东都,随母亲进宫拜见太后皇帝,他发现母亲言谈中竟很关心一个皇子,比对他还要关心。
      比对儿子还要关心!
      从那时起,他在意起这个皇子,可还不用打听,奉承的宫人便滔滔不绝讲起那个皇子来,尽是些臭事。
      在宫人眼中,对这个十皇子既无尊敬也无同情,皇宫会磨砺掉人性的美好,独孤冶不觉奇怪。
      想要别人尊敬,自己要够强,强到压倒对方,碾碎对方。
      很显然,这个让母亲挂心的十皇子,非常窝囊。
      独孤冶一直很崇拜写出八十一忍字图的人,可是当母亲告诉他,那个人就是十皇子的生母德妃时,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怒气冲冲闯到望瑶宫,却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趴在井边提水,那双手臂简直是骨瘦如柴,探出大半个身子在井口晃晃悠悠。
      独孤冶光看着,心都惊到嗓子眼。
      想要投井自尽也不是这么个投法。
      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独孤冶几大步上前抓了那人后领丢到地上。
      “哎哟哟!”那时的离尘,吃得不好多年了,骨瘦伶仃,一屁股摔在地上,一身骨头都磕得疼。“干吗?”没好气地瞪眼。
      独孤冶看那人,身上虽然寒碜,但确是皇子的行头没错,却一脸污秽,形态无赖。
      那也不能怪离尘,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连侍侯的宫人都三心二意,成天想着攀上别处贵人好调了去,能不冷不饿已经很好了,没人过问他的教育问题,自然只能放养成这个样子。
      这些独孤冶当然还不知道,也没想到,被怒火烧昏了头的独孤冶大喝一声,“给本王打!”便见那些跟在洛王身后的内侍呼啦啦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小离尘一顿暴打。
      内侍打皇子?
      这要在犯别人身上,那是杀头大罪,弄不好会株连九族,可是对比一下打人的和被打的:一个是堂堂洛王,受尽万千宠爱;一个是十皇子,幼失娘亲没有靠山。
      傻子都知道应该往哪边倒。
      “你为什么打我?”
      独孤冶心情正佳,欣赏着那暴力的围殴,一道凄凄惨惨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吓了他一跳。
      “你为什么打我?”模样狼狈身上挂彩的离尘,早趁乱爬了出来,躲在独孤冶身后顶着两只哀怨无比的黑眼圈泫然欲泣。“你们人模人样欺负我,难道我就人模狗样?呜~”
      独孤冶怔忡,他信奉强悍,但他不欺负弱小,现在却破了例,小小王爷的道德观顿时一片混乱。
      离尘哭得可怜兮兮,哗啦哗啦眼泪像水一样不停掉下来,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更是勾起了独孤冶的愧疚,离尘坐在地上,随手抓来独孤冶的袍角擦脸。
      “放肆!”洛王带来的人呵斥,却给独孤冶一个手势噤了声。
      静静地任那孩子把自己的衣服当抹布,独孤冶脸上渐渐浮现起惊讶。
      想不到,那个孩子擦干净脸后,竟是如此漂亮!
      巴掌大的小脸,白嫩嫩的颊,虽然脸上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泛着黄气,但是掩不住他的美丽。
      黑亮的大眼,挺翘的鼻子,红嫩的小嘴,尖尖小小的下巴。
      “你是女孩?”独孤冶脱口问。
      揉揉眼睛,离尘一脸茫然。
      “不是吧……”
      这种事情,倒没有人教过他。
      独孤冶的脸色当即变了又变,像开了染坊似的。
      让母亲挂心的皇子,竟然是个傻子?
      此时再看离尘,独孤冶竟心生怜惜。
      长得这么漂亮,却是个傻子,还被人欺负……
      那之后,洛王独孤冶跟母亲说,想住到宫里去,住到望瑶宫去。
      母亲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对母亲说,“我不想看他饿死。”
      很奇怪,为什么小小王爷说这话,脸上有可疑的红色?连那凶巴巴的语气,都有恼羞成怒之嫌?
      独孤冶就这样住进了望瑶宫,太后宠爱他,倒是没说什么,皇帝却别有深意地看他。
      后来,独孤冶发现,母亲对离尘越来越好,好得过头,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好,可是他并不觉气恼。
      那个可怜的人,对他好些也是应该的吧。
      就连自己,都忍不住对他好。
      遗憾的是,可恨的是,离尘却是朽木不可雕。
      那个人,文也不成,武也不行,有时还傻得冒烟,偏偏自己就是不忍心责罚,即便是气过了头动了手,事后也定是自己懊悔不已。
      离尘有什么好的,让独孤冶这般护着?
      独孤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那人有什么优点。这样维护,却是渐成了习惯。
      然而,独孤冶是自私的,自己护着他,便看不得他对别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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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你说可好?”
      听到独孤冶这样问,离尘已经怕过了头相反显得老神定定。
      扳起了指头,离尘数道,“辛儿跟我胡闹,却是最听你的话;我喜欢吃辛儿烧的豆腐,不过她做你喜欢吃的鱼做得更好;我为辛儿求情,一样要被她骂,你打她那么多次,她还是不会说你坏话。”
      数完,抬眼,却见独孤冶抿唇,很好看的凤眼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他。离尘居然不怕死地伸出手,在独孤冶板起的脸上捏了一把,赫然跳到三步开外,朝马车跑去。
      其实,独孤冶搬进望瑶宫没多久,便开始怀疑离尘是不是装疯卖傻,试探了他几次,离尘吃尽苦头,倒是自己不忍心了,便憋下这怀疑,当他是真傻。
      现下听离尘数完,独孤冶觉得辛儿虽侍在离尘身边,倒更像自己心腹。
      把辛儿给了离尘,更像独孤冶吃了亏,独孤冶不会干让自己吃亏的事。
      更何况,都为他拦下太后赏赐的宫女,又怎么可能真的送个辛儿给他?
      “要下雨了,回去啦!”掀帘从车窗探出脑袋,离尘叫唤。
      堂堂一国太子,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独孤冶却觉得欣慰,跟当年相比,离尘改了很多。
      刚住进望瑶宫,独孤冶发现,十皇子做梦时会满嘴粗话,有的骂法独孤冶连听都没听过。
      皇族的血统是天底下最高贵的,皇族的人应该言行都为天下人的典范。
      不能想象,一个皇子张口闭口比市井流氓还流氓、无赖还无赖。
      皇家的马车很宽敞,车厢地板上铺了褥子,褥子里包着晒蓬的棉花和银雀绒,还混了干制的百花薰香片,让乘坐在车里的人不觉颠簸,或坐或卧随心所愿,还有淡柔的薰香萦绕鼻端。
      独孤冶进去时,离尘已经抱了个靠枕趴在一角,瞧见他便露出憨憨的笑容。
      “坐过来。”独孤冶端正跪坐,拍拍身边的位置。
      离尘脑袋虽不灵光,到底还是嗅到气氛不对,老老实实爬了过来,规规矩矩坐好。
      太子出行的车队行进中,红甲侍卫前后左右将装饰简练却更显皇家气度的黑色马车严密保护,太子车辇后,跟着一辆青色的侍从车马,这次出行带的宫女辛儿和几名内侍都在那里。
      虽然太子车辇稳当不颠簸,但在车里像根木头一样坐久了,还是会无聊。
      “回来。”
      偷偷摸到窗边的离尘收回碰到窗帘子的手,满脸不情愿地退回独孤冶身旁。
      “冶,我捏你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好看。”抢先开口,瞄了一眼,独孤冶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离尘。”
      “在。”
      “你现在是太子,未来的陛下。”
      “是。”
      “太子要有太子的威严。”
      “哦。”
      “不许再和辛儿胡闹。”
      “恩。”
      “在外人面前不要碰我的脸。”
      “好。”
      “……”
      “……”
      教着他的时候他会很乖很听话,但到底听进去多少,只有天知道。不过看他下次必又重犯,估计那些话只去他耳朵里溜达一圈就跑出来了。
      独孤冶有时很无奈,真的很无奈,自己感觉越来越像个老头子,但离尘才是两人中年长一岁的那个。
      “冶,我看到七娘做桂花酥了。”蹭在独孤冶身边,离尘小小声地说。“还有红豆糕、凤梨糕、桃片糕、莲子糕……”
      如数家珍一样样道出,愚笨太子在记忆吃食方面很有天赋。可他每数一样,独孤冶的脸便沉下一分,等他发现噤了声时,独孤冶的脸已黑云笼罩。
      “离尘,太医怎么说?”
      月前太子在东都大街上遇刺,当时独孤冶并不在他身边,幸好刺客人少占不了优势,被东宫侍卫当场击毙两人,擒住一人,剩下一人拼死逃了出去。
      在那场混乱中,离尘手臂被划破,受了轻伤。
      光天化日之下,太子当街遇刺。消息传回皇宫,龙颜震怒,正在御书房与诸大臣商议政事的洛王,更是面色泛青双目瞠火。
      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种事,追究查办牵连官员的责任自是少不了。
      忙到力竭回东宫,一直守在东宫等洛王问话的太医回禀道,太子皮外伤,不日即可恢复,倒是太子先天体虚,后来又长时间得不到好好调养,虽然近年有洛王给补着,但那些零嘴还是少吃为妙。
      独孤冶想到离尘贪吃甜点,有时甚至连正餐都不吃,觉得自己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自己有必要对太子负责,于是禁了离尘碰甜点。
      那个招人厌的太医,一味地狗腿洛王,当天的话说得在旁听着的离尘最后哀号不已,离尘回想起来都会咬牙切齿,哪还会乖乖重复太医的嘱咐?
      愚笨的人,也是有脾气。
      缩回旮旯里抱着靠枕,离尘把头扭一边不理睬独孤冶。
      要冷战吗?
      独孤冶倒是不急,拿出藏在矮桌下机关中的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盘精美点心放在桌上,然后翻开卷宗看起来。
      静默的车厢里,四角夜明珠光线柔和,轻轻地照见少年洛王冷峻的侧颜,终是忍不住嘴馋的太子先开了口。
      “冶,你在看什么?”
      凑了过去,离尘扒在独孤冶手臂上探头。独孤冶手里捧着的,是从宗正司那边抄来的案宗。
      宗正司,专管皇族成员犯下的过失和案子,与管皇族吃穿用度皇帝祭祀等杂事的内务司,同归于宗人省。
      独孤冶正在看的,正是定国公主虐杀墨家子弟案。
      定国公主身为墨家主母之一,却不知何故虐杀墨家三名子弟,另外命人打残四名墨家子弟,入宫自请麟德帝降罪。
      事已发生,苦主是墨家。先不说大将军墨晟澄在军中的声望,也不说已然在朝中独占一方的墨家势力;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活生生的三条人命,还有那下半辈子只能躺床上苟活的四名伤者,光是这些,就逼得麟德帝不得不抛却兄长之心,御判定国公主流放庆洲岛。
      庆洲岛,位于东海之中,其独特的潮汐条件造成了进去容易出来难的现象,据说那里的原住民还茹毛饮血,皇朝中的贵族犯了事,若是判流放,则首选必是庆洲岛。
      麟德帝宣判的圣旨,是在墨家人进宫喊冤的路途中赶着传下去的。大内总管红非在宫门口拦下了墨晟澄的车驾,宣读圣旨,圣旨里判了定国公主流放庆洲岛永不获赦,厚葬墨家子弟,并一律给以追封,还没死的则赐予田宅财富好生供养,那些家眷也因祸得福,赏的赏,封的封,总之是尽可能地安抚了墨家。
      墨家一名伤亡子弟的父亲却是私下怨愤地道,“天理何在啊?可怜我儿刚及弱冠,还没尽孝就惨遭毒手;可怜我耄耋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杀人凶手却不偿命,逍遥到东海避世……”
      任是谁家,一下子遭了这样的横祸都会怨愤难平,墨家人最不服的,却是麟德帝虽判了定国公主流放,表面上做足了铁面无私,实际上却未削去定国公主的皇族身份,即是说定国公主还保有公主的尊荣,百年之后还会被皇族后人以皇室礼节迎回,葬入皇家陵原。
      是以,定国公主流放,一路由御天军押送,御天军是皇帝的心腹军队,与其说押送,倒更像是护送。
      离尘一眼扫去,见是定国公主的案宗,他虽懵懂,也知这个皇姑对自己是百般的好千般的疼,刚才送别已心生些微伤感,如今再想想不知皇姑何时才回来,忧伤更甚,竟也不再闹着要吃点心了。
      独孤冶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理会他,离尘侧头仔细瞧去,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细看小堂弟。
      其实,独孤冶生得像定国公主多些,瓜子脸,挺鼻梁,薄薄的樱唇像菱角,只有那双眼睛承袭自先父刘长弼,勾魂凤眼,只消看一眼就令人难以忘怀,可他总是冷着脸孔,拒人千里之外,不要说勾魂,不被他冻死就好。
      看着看着,离尘的目光竟漾起迷离神色,不觉凑近了,嗅到独孤冶身上的熏香。独孤冶只用一种名为“淡离”的香,若有似无,若断若续,而又绵绵不绝。离尘想再闻真切些,便又再靠近些,还靠近些……
      “啊!”一声惊叫,离尘竟一个不稳栽落独孤冶怀中,手忙脚乱地想从独孤冶身上爬起,结果越急越添乱,几次三番的努力都失败,半身趴在独孤冶不显宽厚尚嫌单薄的怀抱里,自恼地皱起了眉。
      一时间,车厢里的气氛微妙而诡异,独孤冶怔怔地望着怀中人,半晌无语。
      “离尘。”阴晴不定的声音响起,吓得离尘心跳漏一拍。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能罚我……”后半截话语哽在喉头,离尘睁大了眼,脑袋一片空白。
      和独孤冶在一起生活了近五年,两人间的接触不是没有,但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亲密。
      独孤冶为什么要抱住他?
      抱得这么紧,挤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独孤冶把头埋在他脖子旁,温热的气息挠得他很痒,但他不敢笑。
      这个时候的独孤冶,不是罚他的独孤冶,也不是被他气冒烟的独孤冶,更不是手把手教他写字的独孤冶,独孤冶那么陌生,陌生得令他害怕……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独孤冶闷声道,“不要动!”
      声音太严厉,离尘习惯性地马上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对离尘来说好象熬过了上万年那般漫长,独孤冶又收紧了手臂,身子竟有一丝微微的晃动。
      离尘感觉到,脖子那的皮肤湿凉了。
      “冶,你肚子饿了吗?都流口水了。”离尘说着,憋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真的很丢脸哦,独孤冶竟然饿得淌口水,还是在他面前。
      独孤冶恨恨地掐了他一把,掐得还算有分寸,却也让他哀叫一声。
      “冶,你干……”
      “离尘,我们为什么要生在皇家?”突如其来的问题,愚笨太子当然答不上来,独孤冶却不管,自顾自地说,“如果我们都是寻常百姓……”
      如果我们都是寻常百姓,那又能怎样呢?
      谁人没有苦恼?
      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烦忧。
      可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生在皇家的人,自然天生要比别人多愁杀。
      离尘的手缓缓回抱住小堂弟,那张脸在独孤冶看不到的地方骤然风华宛转,与先前的空有其简直表判若两人。倏然闭眼掩去眼中神采,离尘轻轻地拍着独孤冶的背,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着乳母哄小孩时的话语。
      “冶,一斗都比你乖哦。”

      注释:
      1、墨晟澄的原配夫人
      定国公主嫁入墨家时,墨晟澄已有正妻温氏,但因定国公主的天骄身份,皇帝特下旨墨墨家夫人与公主同为正妻不分尊卑。
      2、八十一忍字图
      八十一个不同字体的忍字构成一个大的忍字,九九八十一,取圆满归一的意思。
      3、内侍
      东宫的内侍与皇宫中的内侍一样,都是净身后的男性,一般也称为“宫人”,但宫人这个概念有时也包括宫女在内。若是神经月写的时候没有并提宫女,则宫人的概念取广义,即是宫女和内侍。但是,东宫之中的内侍头子却是一个特殊存在,这人称之为“东宫总管”,担任此职的人可以是不净身的男性,但若太子即位,没有净身的东宫总管不能接任大内总管一职。
      4、皇家陵原
      皇族一般集中葬在一片风水宝地,称之为皇家陵原。未除皇族身份者,无论死在何处,都要按皇室礼节迎回陵原下葬。这是皇族身份的尊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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