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云姜

3、叁

　　“公子，千秋小姐想要见您。”
　　仁一树怔了怔，然后从正躺着的席上抬起半个身子来。
　　灯火明如白昼，他已换了一身墨蓝色的衣。油绘屏风、紫檀家具，连同他身上墨蓝色的长衣，皆蒙上了灯火的色彩。他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老侍女，看着她恭敬的等待他的回话，想起自己和千秋的一切一切，本来想回绝的欲望，又慢慢的消减了下去。
　　“带她进来罢。”
　　老侍女应声离开，然后仁一树复又躺回枕上，接着听到衣物的细碎之响，从门外逶迤而来。接着脚步到了室内，门扇缓慢合上。
　　咔——
　　仁一树仍然无任何变化的望着天花板，似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虽然是深冬，窗扇仍然敞开着，任由凛冽的风从外刮进来。千秋似是跪坐在门前，并未有动静，仁一树便侧脸朝她望去，发现她的神情清寂。
　　他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脸，以及穿着葡萄紫的罩衫。其上的柳线菊以无比艳丽的姿态舒展开来，与她并不算美，然而却很有味道的五官十分相契的组合，让他不禁然想起了她，各种各样的她。一直喜怒形于色的她，单纯得像一个小孩的她。
　　而他当时，也是被她的这份纯真所打动。
　　她没有错……

　　他躺在席上向她伸出手，轻唤：“千秋。”
　　她几乎是惊喜的抬起头来，虽然并没有笑容。
　　她望着他眼中荡漾出轻幽的气息，然后并没有再坐在门口，而是从地上起来，朝他走过去，再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坐下，似乎害怕惊醒深渊中沉睡的某一份可怕。
　　但是她是欣慰的，从她柔和的眼角间，仁一树能够读出这样的气息。然后他也坐起身来，手指搭上她削肩的同时，他感觉到她愧疚的低头，一丝怜爱与冷酷混合的复杂气息也从他的眼间悄悄的掠过。
　　“我……公子……”她抬起头，望着他的表情，又低了低头。她似乎想把她的一切和盘托出。
　　仁一树的目光慢慢柔和，等着她说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抬眼望着他说。
　　他的神情毫无变化，她望着他也有些不解与无措。然后她再轻轻地张了张口，说：“但是我从未动过伤害你的念头。从未想过要欺骗你。只是，我……”她的呼吸微微急促：“也害怕……”
　　“我没有责怪你，你没有错。”仁一树把手从她肩上放下来，却似乎不是对着她说话一样：“只是我没有想到。”
　　千秋有些惭愧的再次低下头。
　　仁一树的情绪却似并未因此而好一点，千秋亦是。但是相对默默中，也并未因这沉默的气氛而想退缩过。他们似乎都在思索。然后是千秋先开口说：“我是长谷大人的养女，也是他的人砍……”

　　“我知道。”他轻轻的笑，千秋却震惊了起来，然后他望向她，问：“那么千秋，我比你义父重要吗？”
　　千秋怔了怔，这小小的踌躇在他的眼中也成了无比缓慢的一幕，然后她说：“是。”
　　“那么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好吗？”
　　她疑惑地望向他：“什么事？”
　　“杀了你义父。”
　　她一震：“不可能！”
　　他的目光慢慢因冷笑而尖利，然后她说：“我虽然初时是义父的人砍，但是义父这么多年来，对我便似亲生父亲一样。”她抬起头：“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敌人，对此……我，我……”
　　“千秋。这是一场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当初你离开他选择和我在一起，难道还妄想着两全其美的结局吗？”
　　她悲伤而触动的望着他，但是眼中除却这微薄的情绪却没有动摇的迹象。他苦笑，然后听她说：“我的今天由义父所给予，我就这样杀了他，不是也太无情了吗？”
　　“不需要你杀他，只要你把他的秘密告诉我，我去杀他。”
　　“……为什么？”
　　她十分不解的摇头，望着他：“你过去并没有这样要求过我啊。你过去只是说，我……”
　　“但他还是政敌。”他也毫不退缩的问她：“难道他当初派你来，不也是为了杀我的吗？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请求他？！”
　　“那是因为我不认识你！”
　　“那现在呢？”他冷冷地问她，“现在你背叛他了，他没有取你的性命，但是他真的那么心甘情愿就放过我了吗？既然没有，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而放过他？！”
　　千秋咬住了唇，听着这有些刺耳的话，仍然能感觉得到，曾经仁一树对她的喜爱已经随着这个小小的胎记而减退了不少。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问。坚毅的目中也终于有了动摇，但是她并未说话。

　　时间一晃又是两个月过去，仁一树给了她充分的时间考虑这件事，但是千秋具不回答。
　　他并未与她争吵，哪怕他的言辞总是坚定而强硬，也并未显现出愠怒过。她也觉得自卑和愧疚，然后问他说：“既然我如此冥顽不灵，你为何还要把我留下来？我并不是真正的好女孩，我无法为你分忧，也无法为你解难。遇到这种事情，我本应该站在义父那一边，但是却离开了他而选择了你……”
　　“那你愿意回去吗？”
　　仍旧是那扑簌簌落下的雪花，千秋几乎马上要点头应答。但是她却并未告诉他，她离开长谷家时，并不是抱着背叛义父的心思，而是怀着能两全其美的目的，才来到的他的身边。
　　半年之期，如果她无法如义父之愿，嫁给他的话，就要按当初和义父的约定，杀了他。
　　实际她也知道的，长谷并未想过要放过他，她又何曾愚蠢的抱着冰释前嫌的想法来请求他？只是她希望不论怎么样，自己都能把握好这一个机会，认真的选择和尝试一次，最后不论结局如何，都够对得起义父，对得起他。

　　她走到仁一树的身边去。深冬时节，白梅盛开。从中国新传来的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她抱住他的胳膊，将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来这么问他：“仁一树。你……爱我吗？”

　　腊月的梅花开得极盛，今年的雪下得也尤其多。这日夜晚，突然又飘下了雪，一片一片犹如鹅毛一般。在庭院的墙角畔，白梅也在雪中辨不出颜色，连同枝干仿若也成了透明，只有那幽雅的清香，随着风的翅膀飞翔在整个庭院里。
　　这样冷的天，千秋走在檐下打颤，但是作为本国人的习惯，再冷的天亦不得加过多的衣，于是只有忍，一边朝着长廊那头遥遥走去。
　　子筑出现在长廊的那头，仍然是一身清简的白衣，发丝高高的挽起。看到千秋，当初在长谷府中共同练武的好姐妹，她便笑了起来，便如同弯月，突然从云际盛开。
　　“仁一树殿下呢？他还没有回来？”
　　一边在廊上漫步，子筑一边挑了挑秀眉。千秋已经屏退了所有的人，仅有她们二人漫步在回廊上。走过干净黄木的地板，时而会踩到几丝雪屑，传出轻轻的碎裂声，清脆的响。
　　“自午后进宫，他便还没有回来。”千秋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望向她，问：“子筑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子筑望了千秋一眼，停下脚步，眸中有隐约担心的味道。
　　“你当初答应大人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她看到千秋的目光微微的慌乱，然后说：“我不是来劝告你杀死他的。只是义父从来不希望你离开他的身边。你知道今天殿下进宫会得到一个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
　　“大人已经向天皇提议，浅仓家的小姐美若天仙、德才兼备，要天皇把浅仓小姐赐婚予皇子殿下。今日进宫，恐怕就要领旨了吧。”
　　千秋一惊，几乎站不稳脚步。然后子筑轻轻叹息了一声，望着已然六神无主的千秋，惨淡的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他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未婚妻了，并且彼此之间，情深意笃。”她望着千秋的神情，继续轻轻地说：“后来那个未婚妻因病死去，听说他很伤心，此后一直到现在皆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婚事，只是频繁来往于朝廷案牍之间……并未对女眷体现出任何的兴趣。虽然对你……似乎要特殊一点……”

　　“他曾经跟我提起过。但是我不知道他未婚妻的名字，别的侍女们也不愿说……”
　　她们继续在廊上漫步，然后子筑低了低眼，回望向千秋，她的神色已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问：“那殿下呢？他的反应是什么？他跟你说过，愿意娶你吗？”
　　作为人砍，能拥有她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天大的幸福。她本就不应该过问任何的感情因素，而是按照他义父的吩咐，把他手刃刀下。
　　云破月开的庭院中，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住。
　　千秋也停住了脚步，然后回过头来，轻轻地问：“那你说……他会接受，和浅仓小姐的婚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