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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四年前,朔和九年春……

      白山櫻猶如月光的精靈,然而飄洒在地的櫻卻成了一地殘片。仁一樹躬身蹲在白山櫻的樹下,那兒的花瓣飄零得尤其多,層層疊疊的鋪在地磚上,卻遮不去花瓣以外,地磚之上,那已經幹涸的殷紅血跡。
      他輕輕地伸手觸摸它,那幹涸的血。已經不再濕潤,也沒有任何味道,觸手如土屑,硬硬的刮著他的指尖,但是他不難過。
      也許是難過得太多,反而忘記了怎麼難過,他只感覺得到喉嚨裏有輕輕的癢,細微的牽動著他麻木的神經。他的眼睛也已幹涸,無有任何的光彩,猶如木偶。
      “公子。”突然傳來貼身武士大野赫良那沙啞而低沉的聲音,帶著些微的不確定感,他沒有回頭。
      “查得怎麼樣了?”
      “屬下已經查問了在場而活下來的所有人,除卻已經死去的二十個武士以外,有一個武士砍了那人砍一刀。”仁一樹的眼抬了抬,武士繼續說:“那武士說,在他劈向人砍右手手臂的時候,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個胎記,粉色的蝴蝶胎記。”
      仁一樹的目光一凝,然後站起身來,回過頭去,問:“那武士在哪兒?把他給我帶過來。”
      “是!”武士有力的回答,然後轉身離了開去。
      仁一樹望著他穿著竹甲的身影消失在院落的牆边,便回身朝櫻花樹旁掩映的房室釣魚臺走去。黑色的瓦,清雅而精致的牆板和地板,格子門和格子窗上糊著丹青,皆用淡墨勾勒而成,如遠黛般朦朧不清。這就是,素椿齋……
      他走上木階,將要進齋時,望著身側的格子門,手指輕輕地撫摩上去。
      “你要畫什麼?”
      “你猜?”
      “嗯……山水?”
      “不……”她扭過頭來望著他笑,然後將筆毫在清水裏再涮淡了一些,望向鋪在地上那幹淨的白紙,微笑著說:“我在畫石頭。”
      “石頭?”他不解的望著她。
      她只是微笑,並未多說什麼,仍然舉筆在白紙上認真而嫻熟的畫上一個又一個姿態各異的石頭。
      現在,她唯一的侍女,十三歲的小葉正一個人在大堂裏擦她曾經畫過畫的木地。
      淡黃色的木地板,掉得分不出顏色的抹布,小侍女沒有穿鞋子,抓著抹布猛地從地的這一頭推到那一頭。
      她的眼睛都紅腫了,神思也有些恍惚,沒有發現仁一樹的存在,整個堂內都回蕩著她不一會兒赤著腳快速推過的噠噠聲,清脆而空洞。

      他坐在小幾前,然後讓那武士在地上的白紙上畫出他所見到的胎記。
      武士並不擅筆墨,握筆畫來十分吃力,然而他還是在很認真的畫,仁一樹則坐而閉目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武士跪坐起來,將手中的畫紙推了過去,喚了一聲:“公子。”
      他便睜開眼,把畫紙撥到自己的跟前,然後看到了那只展翅欲飛的小小的蝶。
      “蝴蝶的顏色便似枝垂櫻的色澤那般。”
      他仍然盯著白紙上的畫蝶,聽著武士的話語,瞳孔慢慢地收缩。
      枝垂櫻……
      “估計離手掌有三寸左右。”

      “你要徹查全國女子的手腕?!你覺得我可能讓你這麼去做嗎?!!”尋禾妃子厲聲問著,然後將他手中的紙張兀地奪了過來,“嚓”的一聲將它撕成兩半,然後揉搓擲地。仁一樹張大眼睛死死地望著她,目中不知何時漾起的水光如同隨時都能蔓延出來一樣。尋禾妃子大怒,然後打了他一個耳光。跪在地上的少年,任憑耳光傳出刺耳的響。
      他把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一滴淚水無聲地從臉際滑落,一言不發。
      尋禾妃子也愤怒难捺望著跪在地上的他,草綠色的罩衫上印著大朵大朵的薔薇和停棲的蝴蝶。她望著他,望著自己唯一的兒子,然後俯身,在他的面前跪坐,如同初時教誨他那般,以她的母親和天皇最寵愛妃子的身份。
      她讓自己的情緒恢複平靜。
      “抬起頭來,仁一樹。”
      仁一樹也抬起頭,除卻未幹的淚痕,神色如常。然而朗目中仍沒有妥協之光。
      尋禾妃子望著他,她何曾見過自己的兒子如此模樣。然後她歎息,說:“我知道你喜愛櫻子,不忍她香消玉隕,而讓凶手逍遙法外。我也知道櫻子是個優秀難得的女孩。但是仁一樹……”她望著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女子不得幹政,乃是古訓。櫻子便是這一點做得不夠。為母現在雖一直深受皇上喜愛,但也是一女子,此刻為了櫻子舉國上下的徹查凶手,就算皇上願意聽我的,百僚也不會同意啊。”
      “櫻子有錯嗎?她何時幹政了?她只是幫助我!”
      “她不應該幫助!”
      仁一樹望著母親瞳孔慢慢收縮,然後舒了一口氣把臉轉過去。尋禾妃子輕吸了一口氣,然後望了他說:“你不要以為母妃不知道,她給你出的是些什麼謀策,有著什麼目的。”她再望了仁一樹一眼,“不是母妃心狠。當初既然是母妃為你挑她做妻子,也就同樣的喜歡這女孩。但是毫無疑問,她的行為導致了她的結局,她死了,是一件好事。”

      仁一樹的目光在剛硬中,終於透出了一絲波顫,空虛得就像是枯萎的花萼。
      然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雜遝匆忙的腳步聲,尋禾妃子向門口望去,卻是仁一樹的家臣隨著采女佑朝殿內快步的走了過來。一跨進門,見到了尋禾妃子和仁一樹,便在門前跪下,一步也不敢再進,高聲的說道:“丽景殿女御!皇子殿下!……有要務告!”
      仁一樹困惑的回過頭去,看著那家臣的臉頰和嘴唇都在顫抖,不敢看他的眼睛。
      仁一樹仍舊並未說話,但心底卻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恐懼,然後聽那家臣顫抖著聲音說:“櫻……櫻子小姐的屍身,剛才明明放在棺材裏的,但是卻突、突然之……之間被……被人單槍匹馬的抬走了……”
      “你說什麼!!”仁一樹站起身來,眸中迸射出驚怒而不可思議的氣息,然後家臣顫抖著俯身地下,又把聲音撥高了一倍,高聲地說:
      “櫻子小姐的屍身連同棺材,被一個人單槍匹馬的擄走了!”

      仁一樹幾近癲狂的奔跑在他府邸的櫻花林裏。
      花雪飄零,飛飛灑灑,一大群人在那裏處理被殺死的武士的屍體,見到他便連忙跪下行禮,無一人敢說一句話。
      他也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說話,只是憑著記憶裏的所在往櫻花林的深處疾奔而去。櫻花飄零在空中似是下了一片雪,那樣淒清而美麗的白色,整個天地天旋地轉,他打開雙臂站在那一片櫻子原本沉睡的土地,然而除卻花瓣和死去的屍體以外,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麼絕望到幾近崩潰的絕望。
      他望著這一片空曠,一大片在默然和慚愧恐懼的人們,春風卷著花瓣從他的鼻尖翻滾而過,卻覺得心情和思緒都如同沸騰了一般,在他的胸間劇烈的翻湧。
      他無法呼吸,不停的移動身子,隨之望向四周,這空寂而靈美的四周,似乎連憤怒都沒有了力氣。他只有壓抑著退後、搖頭,猶如只要放縱一點點,就會喪失一切。
      為什麼呢……為什麼連最後陪伴她的機會都不給他?是誰帶走了她的屍身?他才是她的丈夫,應該擁有她屍體的人。
      但是他無法去想,也無法在這一片被刀劍所扭曲的腦子裏尋覓出問題的答案。他只是在這一片的空茫中回想起她的影子,回想起她的音容她的笑貌,回想起她慘烈的躺在素椿齋前的地板上,然後突然開始嗚咽,然後跌跌撞撞的跪下,手指撐住土地的那一瞬……
      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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