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云姜

4、肆

　　千秋和仁一树初见的时候，其实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虽然她从未对他提起过……

　　那一天，又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她是村子里一个穷人家的女孩，穿着黄色的格子和服，打着赤脚从屋内奔到家门前。
　　上午时分，有轻微的风，樱花在这风中簌簌飘舞，轻盈安静得就像初冬小小的一场雪。粉红色，粉白色，飘荡在空中，蝴蝶一样翩迁。
　　她自小喜爱这样宁静温馨的氛围，有绿的草地，蓝的天空，白的云，以及飘曳的樱花花瓣。突然，一尾坠落的风筝打破了这樱花的宁静，大概是挂在了树枝上的缘故，虽然轻，但还是显得十分突兀。
　　她就这样倏然回过了头。
　　然后她看到了他——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穿洁白得像雪一样的衣服，头发如同夜一般的黑，泛着淡淡的蓝。他俯身捡地上的一尾鲤鱼风筝，仿佛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地抬起眼。
　　那是一对明亮而乌黑的瞳仁，削尖挺拔的鼻梁。他直起身，她看到他有一张及其英俊的脸，皮肤也像玉一样，光洁无垢。

　　他无心地望着她，只是轻轻一瞥，便回头朝来路奔了回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穿着白色直衣的背影，虽只是恍然一瞬，他的面容，也已深深的刻进了她的心，随着蔓延上心头莫名的甜蜜与遗憾，再也没有忘记。

　　在仁一树走后不久，那一个春樱浪漫的午后，一群强盗洗劫了她的乡村。
　　她听父母亲的话，带着妹妹战战兢兢的爬到树上隐藏好，然后她见到了让她一生刻骨铭心的血腥一幕。
　　她的父母亲被强盗杀死在她的面前，鲜血流淌了一地。强盗洗劫了村庄里所有的财物，她和妹妹一并躲在院子里的大树上，怔怔的看着这一幕惨剧。
　　惨剧在眼前发生，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就像一场梦，一个残忍冷酷的梦……

　　强盗离开了，带了所有能卖钱的财物，包括鸡、狗……她和妹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树上滚下来，然后到父母的身边，半晌的怔忡后，一并失声痛哭。
　　她和妹妹为父母在院子里挖掘坟墓。她们不敢出门，门外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鲜血。
　　她们都无法想象，这清晨还是其乐融融的村庄，现在便弥漫了寒寂而阴森的死亡。日头慢慢西斜，房屋也披上了落日的余晖，她们不停的在土中挖掘着，挖得手指都在出血……

　　夜，一并躺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室里，在清冷的月色下，她们是那么恐惧。
　　相依为命将从此刻开始。然而厄运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她的妹妹又病了。一个晚上又是说胡话又是发烧，全身如火一般的烫。
　　千秋不懂怎么用药，需要去见巫女，但是家里的钱早已被洗劫一空，她又哪里有钱给妹妹治病？米缸里也一粒米都没有了。这时候生病无疑于火上浇油。她在夜色中的屋室里绝望而小心的哭泣，然后从井里汲水来给妹妹敷头，把仅有的几床被子盖到妹妹的身上，然后便这么守着她，安慰她，照顾她……
　　她不会忘记那时才五岁的妹妹是怎么问她的。
　　“姐姐？我会死吗？”
　　她震惊而恐惧的望着她。女孩黑白分明的眼里也布满了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与寒冷。她握住她的手，然后生气的嚷：“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死？！”她简直不敢那么想……
　　但是五岁的女孩的觉悟却似比她深得多，听到她这么说，反而嘤嘤哭泣了起来。
　　她清脆的童音哽咽着说：“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姐姐……”她紧紧的抓住千秋的手，似是要耗费一切的力气，抓得千秋的手掌也在隐隐作痛。
　　她泪眼迷蒙的说：“我不要死。姐姐……”她悲伤而惊恐着说：“我不要死……”
　　“你不会死！”千秋俯身将她抱进怀里，很大声很大声地说：“明天姐姐就带你去找巫女，姐姐一定不会让你死！”

　　然而身无分文的两个孩子，又怎么会有人愿意为她们治病呢？
　　千秋背着妹妹顶着骄阳，按着记忆中的路程，一步一步走到临近的小村，然后寻找曾经为她家看过病的老巫女的家。
　　她跪在老巫女面前求她，求她救她妹妹一命，她愿意为她洗衣做饭作牛作马。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如何能失去她？失去了，她就是举目无亲的人，那样的寂寞她无法忍受也不想忍受，她绝对不希望妹妹就这么也离开她。然而巫女却不满了，她没有答应她的意思。她斜睨着她问：“你们村的事，找你们村的女巫去，何必来找我？”
　　“我们村唯一的巫女，两年前就离开村子了……”千秋解释着，然后又求道：“巫女大人，我知道我没有钱，我不会让你白看病，真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这里没有需要你做的事。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巫女皱着眉头将千秋撵了出去，她带着妹妹无助而仓促的倒在地上。这么些天过去，妹妹的病已经烧至昏迷，而千秋却不知道何处还有村庄，何处还有巫女……

　　她抱着妹妹蜷缩在自己村子里的樱花下面，樱花飘零在半空中，那样粉嫩而梦幻的红色，飘洒下来，像是初冬下的一场小小的雪。
　　村子里已经开始充溢着死尸的臭味，绵延而出，使得整个村子除了阴森外，又蒙上了让人作呕的恶心色彩。她抱着怀里的妹妹，紧紧地抱着，哪怕她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然后感觉着泪水无声的从眼眶中流出，打湿妹妹的衣裳，妹妹一直在昏睡、一直在昏睡……
　　也许是因为她自小身体就弱的缘故，这一场昏迷一直维持着，身体越来越烫、越来越烫，会说胡话，然而人却仍然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没有食物，只有喝水。千秋不停的让她喝水，然后捡拾樱花的花瓣，大把大把的塞进自己和她的嘴里，狼吞虎咽的吃，也不顾其苦涩的滋味何其难受，只是为了活下来，于是一边辛苦的吞咽，嘴角边也蔓延了樱花的汁水和泪水。
　　妹妹刚开始还能吃，但是越往后，就越没了咀嚼的力气。千秋仍然忍着饥饿绝望而悲伤的等着终结的那一刻到来。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月色下的樱花绽放着妖冶的味，她突然感觉到了妹妹的身躯渐渐的凉了下来……
　　有一瞬的意外，然后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把妹妹的身体扳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的去触碰妹妹的鼻息，随着手指一点一点的接近，自己似乎也忘记了呼吸。终于，她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小巧而挺秀的鼻尖，再往下……
　　没有了呼吸。

　　她靠在樱花树上晕了过去，这一晕晕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就好象是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四周都是冰冷的黑色潮水。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水轻轻的拍打着全身，传来水柔和而清凉的触感。没有力气抵御，只有接受，犹如飘浮在水中的水草，那般的脆弱而无助，只能入眠，却没有想到她还能再次睁开眼……
　　有药碗触至她的唇边，然后她见到了他——长谷所一郎。他深邃而有力的眼睛，微布了几丝皱纹，然而仍然威严英俊的脸。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坐在她床侧不远的席边。

　　再次见到仁一树，是她十六岁的时候，距来到平安京，已经隔了九年的时间。

　　她杏黄色的和服上印着夹竹桃的艳丽色彩，一朵又一朵，绿叶与红花相接，杏黄色的底子也被这艳丽的花朵遮了大半。从发际轻轻垂落的青丝，一直披洒至脚跟，在春风轻轻的缭绕中，随着寺院外吹进墙内的粉白樱花凄清的花瓣，微微飘舞摇曳。
　　傍晚时分，天空染成了海水与蛋黄的颜色，风中飘荡着花粉的芬芳，笼罩着这宽敞整洁的山间寺院。
　　她站在山寺黑色的墙檐下，面对着远处屋舍里微微明灭的灯火，静静地聆听着从寺墙外传来的脚步声。如果没有听错，应当有四个人左右，并没有谈话，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
　　脚步声到了门边，上了台阶，门板上便随之传来轻轻的几声敲门响。正在宽敞的院落里扫地的子筑跟她施了一个眼色，千秋便点点头，往寺院的门边走。
　　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她低睫开门，手指移开门闩，然后拉着门柄将院门打开。
　　一阵清风似从远方飘来，滚杂着七岁那年樱花树下芬芳的气息。她抬起头，如同一抹风筝打破宁静的气氛，她看到了仁一树。那张英俊而熟悉的脸，略带淡漠然而宁静的眼神，她怔住，意外，迷惑……
　　“请问，这里可以借宿一晚吗？”
　　仁一树微微笑了笑，那么温雅而有礼的笑。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也恢复了那一抹樱花的红。然后她侧身以让开路，也笑着跟他说：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