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迟书

2、第二章

　　到达岷州时天近破晓，因为灼华的缘故终究是误了些路程，仓促之中抵达驿馆，赶在晨光播洒的前一刻将尸体停好。
　　回到客房时店家已将浴水布好，难得有这般待遇。经过几夜奔波人已困倦至极，浸泡在温热适宜的水中肢体慵懒，只是没有睡意。
　　上一次入眠是什么时候？几天前，几月前，还是一年前。总之陷入沉睡便会生梦，而梦只会将绝望与黑暗反刍，长此以往，反反复复，有人不停在耳畔说着。
　　“你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我睁眼，骤然无梦，从此与睡眠隔绝。
　　灼华已遥远的仿佛隔世，或者说，与生人上一次的交谈也已遥远的不能计数。一刻里我恍惚地想起他，桃花般妖艳的眼眸，彩丝凤蝶的衣，眉宇间不可方物的贵气与傲然，还有望向那具尸体时眼中无尽的悲伤与悔恨。
　　那是直到生死相隔之后，才幡然醒悟的表情。
　　他可是后悔了？后悔自己出言背叛，轻易就将一个人的性命断送黄泉。还是他其实后悔着，在出卖那人的同时，也令自己为之背负了无法偿还的债。
　　情债。
　　我睁开眼，一桶浴水由温转凉。平静无澜的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孔，虬结、扭曲，浑不见常人应有的五官。
　　这是一张怪物的脸，鼻梁歪斜，颧骨处突出一块肿大的怪肉，将双眼凹陷在其中，目光被挤压成极细极冷的一道；嘴唇薄仄，这姑且正常的形状却被人间事赋予了阴郁冷漠的意味，与冷箭般的目光一起形成某种令人生畏的神情。
　　噩梦结束时，我凭着这张面目重见人世，唯一的同伴，就是已经死去的斩帝刺客。
　　我已经是一个怪物。
　　我别无所求，只想送他回家。
　　而已，而已。
　　傍晚天色渐暗，于驿馆用过晚饭的我收拾行装，准备再度上路。
　　补充了新的稗米，仙人脚，符纸…行李包裹到一半时，手腕上系红绳的铜铃却骤然响了起来。
　　尸体有异！
　　心脏在一瞬间被紧攥，我抄起桌上的木剑，忙不迭下楼，搡开人群奔向后堂。
　　停尸的暗室屋门大开，棺木倒地，却见一缕花影踉踉跄跄，不顾衣衫污染，正从棺木中拖拽一具尸体出来。
　　因为不懂规矩，莽撞之下有几具棺木开裂，沉眠其中的亡者额抹狗血七窍涂砂，是凶煞之现，如今面色由白转青，大有尸变的预兆。
　　“给我住手！！”
　　我上前将那个不知好歹的人掀开，几具棺木顷刻多了好几道黄符，辰丹的尸身跌在泥地里，因为巫术的禁锢不如行动时的自如，十分僵硬，苍白的面孔污浊了大半，露出颈间处身首缝合的狰狞伤痕，却比他死时还要狼狈。
　　他这般模样，令我怒火陡然升腾，灼华惊惶的神情几乎要坠泪，然而眼下总是再花容月貌也难以激起怜悯。我怒不可遏地走向他，待回过神来时，花一样的贵公子跌坐在地上，半张如月面孔通红。而掌心还在大力的击扇过后隐隐胀动，冲击神志的怒火退去后，被压抑的痛觉开始在掌心蔓延。
　　“不想死，就滚。”
　　纵是威胁，我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不会杀他。接着转身将辰丹的尸身从地上拾起，还好，一切如常。
　　抚过他被泥水污浊的清俊面容，又忍不住心中一痛。
　　他不会害我的，他说过的。
　　我用衣襟拭净他的脸，死去之人被搓圆捏扁，也不会改变最后一刻的平和表情。
　　隐隐有哭声从身后传来，回头正见灼华泪流不止，姣好的容貌被泥和泪弄得泥泞不已，我却再无安慰的心情。
　　“求求你——”
　　他不顾一身华服浸满泥浆，一步一步，用爬的，爬到尸身边。
　　“让我看他一眼，求求你……”
　　“滚。”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字眼。
　　“求求你…”他不停说着，匍匐着身体，面孔几乎要贴到泥地上，姿态十二万分乞怜，“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是我害他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罔顾这样的哀求，我将尸身打理干净，之后又是照旧，布米，换符，掩面。近来天气湿冷，夜间行路常有寒雨，我为他披上一层草蓑，又给自己的草鞋中垫了些棉絮。
　　转过身来，却见他袖间刀光横亘，杀意森冷。
　　“放开他。”他说，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利刃对着我。
　　青年湿红的眼尾迸发出决绝的孤狠，看着我。
　　“识些好歹，让我了结这桩心愿，不要逼我。”
　　灼华双眼通红，刀尖直抵着跳动的心脏。
　　“让我看他一眼……我再说一次，”桃花眼眸显出美人别世时的决绝狠厉，褒姒横尸妲己投火，凄艳得惊心动魄。
　　“我身为太子十年，还从未这样对一个人低声下气过…我锦国虽称臣于绥，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听命于你们，更不意味着你能随意戏弄我的请求！”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锦国曾经的太子，灼华。胸口之上的利刃逼近几分，却又开始颤抖。
　　“苦苦相逼的人是你。”我面无表情，“太子殿下，您实在多虑了。”
　　“鄙人的眼中只有活人和死人，太子也好皇帝也罢，于我，没什么区别。”
　　镇魂铃动，清冷的声音让灼华微微一愣，我转过身，身后静立的尸身安静了片刻，随后如影子一般无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