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迟书

3、第三章

　　在经过定安，即将出岷州之时，一场连绵三日的大雨将我拦在出城的路上，城外河滥桥垮一时无通路，而淫雨霏霏兀自不止。万般无计，只有在定安这个出了名的鬼镇停留下来暂避风雨，之后再寻其他通路。
　　谁知，到达定安的第一夜里，我竟开始做梦。
　　梦中全是旧年事，还有一个人。
　　灼华。
　　锦国是毗邻东海的一个小国，盛产鲛帛与夜明珠。锦的国王膝下有二子，灼华，和他孪生的哥哥，叶丘。
　　梦中的我，是这个光华万千顾盼生姿的皇子的侍仆。
　　灼华当真是锦国之中最好看的人，很多年以后在厉帝的宫寝里所见的那些绝世妃子，厉帝征战四方的战利品，其中没有人能够抵得上灼华的一个回眸。
　　只是看着他，便觉得光华灼灼，瞋目低眉中傲然风情，不言不语愁罢一庭红雨。
　　我一直跟随着灼华，宫外是用刀剑护他周全的侍卫，宫内则是侍奉他生活起居吃喝用穿的奴仆。按照锦王的意思，我将是灼华一生中最为忠诚的侍卫以及永远顺从的臣子，我的一切都是灼华的。而事实也是如此。
　　我的心是他的，身体也毫无保留地供他随意支配。灼华是锦王最为宠爱的一个王子，宫廷之中有最好的东西，总是经了锦王的手再赐给灼华，到了后来索性免去拜谒，直接进入王子的寝宫中。
　　我是自蜀中逃难到锦国的汉人。那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我一家除了老母俱做了病鬼饿殍，我走投无路唯有逃，离开时家中只剩烂了一半犹在喘气的老母亲，以及床上被吃的干净的妹妹的尸体。
　　我成为灼华的近身侍仆，大概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不是最好的存在。
　　而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会觉得灼华美，是因为我很爱他。
　　灼华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与我同进同出，时而不顾旁人与我作出亲昵举动——大多都是为了迎合他，惹得议论连连。后来他被锦王叫去训话，在庭下等召时，我听见王子在父亲的教训后嗤笑：
　　“父王你也太多虑了，就凭他？不过是生了个好皮囊，还懂些武艺，比宫里那些老姑娘有趣的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何用在意？”
　　灼华知道他在我心中的意义，然而并不打算回应。这份越过了主仆身份的热烈爱慕，像是他新得的赏玩一般，留在手边只是为了炫耀。
　　这大概是我没有被挥之即去的原因。
　　在锦宫中待得久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从蜀中来的汉人在锦王身边辅佐。
　　与我不同，那是一个刺客。
　　一个时时刻刻枕戈以待，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死士。
　　灼华被锦王召去教导国是时，曾带他见过这个刺客。传言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蒙上双眼与锦王庭下十三个杀手对战，最后赢得毫发无损。
　　那时天初霁，他躺在廊外一方石凳上伸展着四肢，看见帝王与储君的到来也不行礼，只顾懒洋洋地晒太阳，他单睁一只眼打量着来者，金晖将他干净眉眼镀上一层虚白。
　　俊美且骄傲的刺客。
　　锦王似不忌他这般无礼，只是用下颔点着他，并说从此以后他便是太子身边的一等刺客。
　　这就是灼华开始接手王权的第一步。
　　锦王给了他的儿子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甚至最好的刺客，最后还将给他整个国家。
　　只是那个时候，千里外绥的最后的一个皇帝，厉帝，已经准备要将锦这方弹丸大小的繁荣小国收入囊中。
　　灼华也意识到一场战争即将到来，奢侈华贵的王族生活渐渐被不安充斥。而突然间，久病在床的大皇子竟提出要随父上阵。
　　那个被遗忘的皇子，自从一出生就缠绵病榻的，灼华的孪兄，叶丘。
　　他有着与灼华一般无二的面孔，却因为病根入骨变得苍白萎靡。他与灼华孪出双生，一个像是吸足了月华而绽放的妖冶桃花，一个却是从未吹绽便枯萎的早发白梨。
　　他毕生都未曾走出过所在的海棠宫，也因为他的病重，原本的太子之位落到了灼华的头上。
　　提出要随军出征费了他两天两夜，跪在锦王的殿前。锦王强拗不过，又心疼长子，于是便允了。
　　我也随之被调去海棠宫，在战前帮助大皇子恢复身体以适应战场的残酷。
　　除了灼华，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在求死。
　　他说他在死时想看见的是熏天白日，烈烈血砂，而不是海棠宫前一丛丛艳豔无尽的红。
　　我随军出征，锦王终究不忍病弱的皇子丧命疆场，我的职责，便是为他挡下一切可能危及皇子生命的伤害。
　　灼华被下令留在国内，以防一时不测，他便能够立刻成为一国执掌。
　　送行的那天太子黑衣束发，将自己的父亲以及哥哥送过萧水，从头至尾，他没有看过我。
　　自我离开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被抛弃的东西。
　　只因为叶丘，那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