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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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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是一片青绿色的天空,混浊的仿佛前朝祭器底部的骨殖灰烬,在长久的年月中霉变,最终成为一抹不新不旧的暗色。
杯中酒水已渐渐清澈,雨液与泥浆各自浮沉,积在杯底厚厚一层。
连年战乱,哪里讨得到一杯干净的酒喝?
酒肆中的人们议论着丽水畔江岸之隔的荆军,中原王朝无数破碎末裔的一羽,如今兵犯丽水想要染指南疆,收回在列国并起天下大乱时被伺机夺取的土地。
丽水以南数百里,太平年间的繁华重城,前朝的大理府,在崩乱与纷争之中被轻而易举收入囊中,如今的这片土地的主人,是南诏。
原本富庶热闹的小镇如今匆匆忙忙穿梭着官兵,传言汉人善火攻,百万大军引弓而待,一声号令下便是万千利箭从天而降,熊熊燃烧的烈火落在中箭的每一处,人畜房屋、行尸走肉。邻近的小镇就是这样湮没在火海中成为一地焦炭。
人们猜测着荆军什么时候会来,又或者南诏在此之前已经出兵。
却全然不是我所关心。
饮罢这杯浊酒,就要重新上路。
“这个时候,还做死人生意啊?”
在驿馆后门时,掌柜的老板倚在门板上笑看我。
“嗯,”我应着,进屋去取我的同伴。
“人死的多,死的远,我才有生意。”
“就是你们这些人胆大,”他啧啧,齿缝里有陈年的菜渍。
没有理会,我径直走进暗室的深处,这里黑暗无光,门后贴着数十道咒符,泛青的月光洒在屋内几十个沉默的“住客”身上,乌黑的木料隐隐透紫。
他沉睡在最深处的一口薄棺里,蓑衣草鞋,头发散乱,面容一如初时般平静,浑如从未见世便早早夭折的婴儿。
我掏出一把稗米塞到他嘴里,又将他贴着黄符的面孔以黑布遮掩,除去发间的杂草,准备起行。
这是个无根无处的刺客,上个秋天在武阳宫行刺,差一点就取下了厉帝的人头。厉帝大怒,下重刑将刺客折磨了数月,也没有供出背后的指使之人。于是枭首示众,头颅在城门之上悬挂三月而不腐。
后来天下大乱,他成了最后的英雄。
“——亡人行路,生人回避。”
镇魂的铃铛在手中轻晃,荡出清冷涟漪,波及之处闭门掩户,生人勿近。
魂归黄泉,身朽旧乡。
这条归家的路上,没有活人。
“且慢!”
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将我拦住。
眼前忽然跃上一人,彩衣华裳,傅粉菱唇,山眉水眸,初见时以为谁家婀娜女儿,实际却是个极漂亮的男子。
又是他。
“让我看他一眼。”漂亮的公子看着我,冶人面目隐有不可方物的华贵之气,却又因为精神上的折磨煎熬覆一层憔悴霜白。桃花似的眼眸中盛满难以拒绝的哀怜水汽,声音带着隐秘的颤抖:“只看一眼,我就走。”
我向他行礼道,“公子,尸身未入墓穴之前,不得见生人。”
这是行内的规矩,一来行路之上亡者三魂六魄未散,贸然起尸极易生变,二来也是省去了诸多人情麻烦。赶路人,时间最是宝贵。
况且在渡了丽水之后我便遇上这人,一路上重复诸般对话,已浪费了我不少时间。
那时他仍是这样,彩衣华裳。在我前去停尸之后回来,便看到座位上多出一个花一样的人。
“法师,我来想见一个故人。”
他自称是亡者的故人,名叫灼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名副其实。
“公子,尸身未入墓穴之前,不得见生人。”我告诉他,“恐有尸变附身,尸身受损或公子遭劫,都是在下所不能承担。”
“法师,我是他在世相知相识的唯一一人,即便这样,人间最后的一面也不能成全吗?”
“公子若想悼念亡者,可等待尸归入殓,恕在下不能成全。”
说完这句话,名叫灼华的青年便拂袖离开了。我原以为二人缘分不过至此,却没想到,从辰州到此脚程十日,他步步相依紧随不放。
“公子请回吧。”我一如既往地拒绝了他。
青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尾泛着莫名的水雾,菱唇紧咬,姿态万分惹怜。只是这般倾国倾城模样在一个死去已久的人的面前,换来的不过是无边的沉默与寂静。
生死之事不过行路,终点到了,有的人便不再走。
早见一面晚见一面,有时候,就是一生的差池。
眼看着月上中天,此刻再不起行,一夜的路程都会被耽搁。我只有上前去劝慰那个想不开的青年。
“逝者已矣,公子如何执迷都是枉然,何况这世间战火连绵,南诏如今在境内四处抓捕汉人,危险的很,公子还是趁早回去。公子与这兄弟的情谊,当真值得公子以身犯险涉入此境?”
想要轻拍肩头的手,却又因为想到了什么而退了回来。
“法师可知,他生前是何许人?”灼华美目轻阖,紧咬的唇角泛白。
“帝都蓬蒿客,武阳鬼中杰。刺杀厉帝的刺客,辰丹,”我说,“他被枭首,是在下收的尸。”
“正是。”灼华说着,不由自主地轻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望向死去的辰丹的目光充满了悲伤与悔恨。
“我,我就是那个出卖他的人。”他说。
“是我告诉厉帝,他刺杀的目的,和他的身份。”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无改的死寂与沉默,黑纱下的面目苍白紧闭,无动于衷。
纵使是生前出卖加害之人,此刻也难以让这个人作出更多的反应。
这便是死亡。
“生前恩怨,与死人无关。”
我说着,重新摇动起手中的铃铛,引领着尸体绕过僵立的公子,向前走去。
“——亡人行路,生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