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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未妨惆怅是清狂 ...


  •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年,过得这样快。”
      洛水岸边,柳疏黄落,河水清瑟,入手滴滴微寒,河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轻纱,那淡淡的烟云在浓雾里飞舞、弥漫着。浓雾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两个少年,就坐在岸边的草丛中,凝望着那满是烟色的江面。
      方才他们还那样畅快地笑着,现在却已经安静了下来,是时,脸上的笑意未去,心中的豪气未消,她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不由地楞了一下,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初冬的风,夹裹着丝丝寒气。虽然有些冷,但空气新鲜,沁人肺腑,酷似花香。辛衣深深地吸进一口,却觉得甜丝丝,冷冰冰,爽快到心底。她迎着风舒了一舒双臂,看似懒洋洋的,眼睛里的锐气却依然那样锋利逼人。
      李世民笑道:“你这家伙,今日倒是逞了回英雄。私放叛党,究论起来可是大罪。”
      辛衣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呢?偷袭朝廷命官,其罪可诛。”
      “我是无名小卒,反正前面还有你这个宇文大将军挡着,横竖又怕什么呢?”
      “我若有事,你也别想跑。”
      “好,要死就一起死。”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两道英眉跟着舒展开来,好看极了。
      “谁要同你一起死!”
      辛衣瞪他一眼,却怎么也凶不起来。
      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夕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鱼鳞般的红光,映在他们轻仰起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俊逸风流。
      “好好的洛阳城,都快要被那些人折腾得不象样子了。大街上尽是官差与衙役,只要见到有不顺眼之人,不管是老人孩童,一律视为叛党抓回大牢。”辛衣愤愤说道:“尤其是这个王世充,以抓拿乱党为名,邀功于圣上,在他手上惨死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自己却一路升官获赏,简直就是无耻之极!”
      “下次再遇见他,可要我帮你射他个透明窟窿。”李世民笑道。
      辛衣伸手冲他便是一拳,“我在说正经的,你还开玩笑。”
      李世民平白中了她这拳,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道:“你小子还真动手啊。”
      辛衣白他一眼,脸上却有得逞的笑。
      “好吧,说正经的。”他忽然面色一正,道,“这几日,你可听说过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辛衣奇道。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李世民缓缓念出这首歌谣,语调间竟有种异样的肃穆。
      辛衣耳听得那词句,却小小吃了一惊:“这歌谣,是何人所做?”
      李世民笑道:“一个反贼。”
      “反贼?”
      “一个象杨玄感一样的反贼。”他在说出“反贼”这个词时,语气中并无鄙夷之意,“如今乱的不仅是洛阳,我听说,现在四方都出现了民众的骚乱。继杨玄感之后各地蜂拥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梁郡韩相国、余杭刘元进、吴郡朱燮、晋陵管崇,彭城张大虎、东海郡彭孝才、唐县人宋子贤、僧人向海明……”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脸上就多一份凝重,这凝重也影响到了身旁的她,渐渐地,两个少年都掩去了脸上的笑容,心头慢慢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我原以为,只要扑灭了杨玄感的反军便结束了一切的纷乱,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辛衣神色有些黯然。
      “这乱,是扑不灭的。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天下骚扰,死辽东者以万计,聚众而起又何如?”李世民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辛衣依稀记得这是杨玄感起事诏书中的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动,道:“你……”
      他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睛,下颚微抬,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道:“怎么,你怕了?”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辛衣楞楞地望着那双眼睛,却忘记了回答。
      “自从杨玄感死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回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彩是那样灼热而耀眼,“这天下,岂非是一人之天下?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不分贵胄贫贱,不论出身高低。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听在她耳里却是如平地响雷一般振聋发聩。
      “取而代之?”辛衣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却被李世民牢牢攫住,动也动弹不得。
      他的脸庞,笼罩在如血的夕阳下,那如刀琢斧削般的眉目,彰显出一股浓烈的霸气来。他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顽执,热切而张扬,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辛衣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荡,不能自已。
      “笨蛋!”她咬牙说道:“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就不怕我……”
      “这话,我只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他低声说道,她楞住了,不多时,却又皱起了眉头。
      面对她的怒气,他不禁莞尔。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喜欢上了她生气时的模样,那晕红的脸颊,蹙起的娥眉,不规则的呼吸……只有这时候,这个倔强的少年才会象一个孩子一样,失控,发怒,却是那样率真而透明。
      “你可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自然明白。”他的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缓缓昂起下鄂,眉宇间隐隐有傲然之气,“可是,那又怎样!”
      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忽然轻轻吁出一口气,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烟云拨开处,澄清如明镜,喃喃道:“不错,那又怎样。”
      骨子里,他们都是一类人,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做出怎样轻狂而莽撞的举动,她都明白,勿需多言。
      他大喜,忽然一把揽过她的肩,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辛衣没提防,身体已被揽在他的臂弯中,他的气息,那样浓烈而灼热,将她全身紧紧包裹,他的笑容,是那样明朗而温暖,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他爽朗的笑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醒悟过来,脸上顿时涌起阵阵臊热,有些狼狈地甩开他的手臂,大声道:“你做什么?”
      李世民微微一楞,既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荡漾在江面之上,惊起了阵阵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这样窘迫,真是难得啊难得!”
      “你还笑!”她恼了,抡起手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却被他轻易躲过。拳,落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时便软了下去。
      李世民慢慢凑近她的脸,漆黑而黝深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她的身子却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做什么?”
      他眉一扬,问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辛衣一挺胸膛,不甘示弱地对视着他。
      他却笑得更加欢畅:“有一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话?说!”
      “你可愿意,当我的兄弟?”
      “兄弟?”辛衣当即有些发瞢。
      “我们那么投缘,不如就此结成异性兄弟。”李世民拍拍她的肩,开怀道:“可好啊?宇文贤弟。”
      辛衣被他一拍,这才反应过来,愤然说道:“谁跟你投缘啦,还有,我比你大,要论也应是我为兄你为弟。”
      “好,你倒说说你的生辰。”李世民一挑眉,说道。
      “你怎不先说?”
      他唇角微微钩起,笑道:“我是戊午年的。”
      她脸色一变,抬头望他,问道:“那一月?”
      “戊午月。”
      他望见她的脸色不对,道:“难道你也?”
      “戊午年戊午日戊辰时。”辛衣说道。这个生辰,自她出生起就是一个魔咒,一个改变了她全部命运的魔咒。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却没想到竟还会有其他人。
      “我也是。”
      洛水清寒,垂柳叶黄,初冬的风轻啸着自他们耳庞刮过,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大地慢慢被夜色所笼罩。
      他和她却在一刹那屏住了呼吸,相互凝视着对方,就如同他们是第一天遇见,眉宇间满是震惊与讶异。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这世上的巧合,真真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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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分,辛衣回到府中,刚下马,便有下人来禀。
      “三少爷,老爷请您到前厅见客。”
      “见客?”辛衣一边将马鞭交给一旁低首伺候的马童,一边解下了身上红色的大麾,身后早已经有人来接下。她也懒得再回房更衣,沿着那曲折的小径,往前厅走去。
      前厅座上,宇文化及正与一人交谈,眼见得辛衣进来,微微一颔首,道:“今日里怎么这样晚?”
      “军营内有些琐事,是以耽搁了。”辛衣一边答话,一边抬头看向那客人,眸子却瞬间沉了下去。
      厅上那人连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宇文将军。”
      “王大人?”辛衣面色微微一变,既而不动声色地回礼。这家伙,今日里刚吃了她的一个大亏,如今居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意欲何为?
      “宇文将军,下官特来登门谢罪,今日在街市与将军有些误会,是以发生冲突,事后下官心中好生忐忑不安,现下特备下薄礼一份,还望将军能收下,以化解与将军之间的罅隙。”王世充一脸的谦卑,目光中的阴沉早已经被藏匿得不见丝毫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低眉顺目的恭敬。
      辛衣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王世充,原来自己还是看轻了他。
      “王大人客气了,今日之事,我也多有冒犯之处。”
      “宇文将军哪里的话,都是下官的不是。”
      辛衣应付着王世充的虚与委蛇,脸上的笑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
      宇文化及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那冷冷的眸子却如刀锋般划过辛衣的脸。辛衣明白,父亲已经动怒,只是,他的怒永远都是那样不动神色,叫人无法猜透。
      直到王世充离开,宇文化及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王世充此人,看似趋炎附势,实则深藏不露。你以为你今日占了上风,便自鸣得意,实则,早已经输了。”
      “父亲,我……”辛衣想要分辨,话未说出,心里却只觉得委屈。
      “辛衣,上阵谋略与官场进退,远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宇文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前方是活路还是死路,全需掌握在我手,绝不能走错一步。不然,一着错,全盘输。你,懂吗?”宇文化及目光清冷而冰冽,语气平缓而淡然,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来。
      “我……”辛衣十指紧紧扣着掌心,直到那一阵阵的痛意从手心传来,她也没有放手。
      “我可以放纵你的骄傲,却不能容忍你的卤莽。这一次,就当是个教训。我不想看到还有下一次。”
      终于,她垂下那俊秀而骄傲的头颅,答了一句道:“是,孩儿明白。”
      那样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她却永远学不会。
      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成为父亲所期许的样子。

      “辛衣?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月色下,扶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庭院中面色郁郁的少年。
      她慢步走过,一手拉住他宽大的袖袍,将身子埋进他怀里,低低地叫了声:“师父。”
      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清辉而温柔,她却锁紧了眉头,不见欢娱。他的心顿然收紧了,低下头,审视她的面容,“怎么了?”
      庭前黄花堆积,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冬已至,秋花渐凋。她不声不响地偎着他,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玄袍透出来,清冷的风儿沾染了花圃的菊花香,沾到他飘飘的广袖,也盈满了她的鼻翼。
      “师父,我忽然想念战场了。”她低声说道,“或许,我天生该是属于战场的,冲锋陷阵,无畏生死,纵横来去。”
      “辛衣,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的不得已,岂能尽如人意。”扶风的声音如潺潺的溪流,涓涓而来,尽管也是那样清冷而平缓,却总给人一种暖意,“你要真正坚强起来,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前方的路,还很长……”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那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自己的发间滑动,那样温暖,那样轻柔,使得自己原本有些烦乱的心也静静平复下来。
      “师父,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你只是太年轻。”他微微一笑。
      “是吗?”她嘟噜一声,有些不大开心,“在师父的眼里,我总还是个孩子。”她忽然不大喜欢这种感觉,闷闷地埋在心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啊。”他轻轻的叹气,“惟有当你将那最高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时,我方可放心离开。”这一句话,轻若浮云,如淡淡的耳语,随风而去,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什么?”她微微抬头。
      他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辛衣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霜色。明明此时她与他靠得那样近,心却总象是隔了一层轻纱,就如同此时的月色,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多的事瞒着我呢?
      为什么这天地如此广阔,却无法纵情飞翔?
      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却要低下自己的头?
      ……
      她的倔强,又一次涌了上来,占据了满满的心胸。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那个少年明朗如骄阳的笑容,耳旁仿佛又响起他的话语:
      “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辛衣合上眼睛,任由这句话在她心头反复纠缠,萦绕不去。
      有一天,我真能取而代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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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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